南重闕自嘲的笑了笑,說話的語氣也聽不出是心酸還是失望,他的話輕飄飄的,有種過盡千帆的滄桑感:“陛下想殺老夫,同僚的眼睛也日日盯著我,老夫的妹妹明明貴為皇後,在宮裡卻臨淵履薄,生怕行差踏錯了一步就會害的南氏陷入萬劫不複之地,而蘭松野身為嫡子,朝臣眼裡沒有他,甚至陛下也一度厭棄自己這個兒子,有時候老夫就在想啊……我明明沒做錯什麼,南氏一族明明也沒做錯什麼,為何要遭受此等不公。
一開始老夫也想不明白,不過我這人有一點好處,就是不鑽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就先放一放,說不準哪天就明白了。只要松野母子二人好好地,別的老夫也就不在乎了。
結果呢,這個問題一放就放了這麼些年,其實直到現在老夫也還是沒想明白,想不明白為何陛下容不下我,我南氏一族的匪躬之節天地可鑒,老夫自小也繩其祖武,凡為民間、為朝堂,未有一日一事敢忘貽謀,就算有朝一日整個昭國的朝臣都反了,我南氏一族也會是死守宮門的最後一道防衛,明眼人都能看得透這一點,偏偏陛下看不透。
這麼些年過去了,雖然老夫想不明白他為何看不透,但我已經懶得去想了,畢竟有些事兒啊,不是非要追究個清楚明白的,因為不管明白與否,我都不能一死了之。”
南重闕看著梅擎霜,此時就像個語重心長的自家長輩一樣對他道:“你是皇子,碩學之名在外,讀的書肯定比老夫多,道理明白的也比老夫多,老夫囉嗦這些話的意思不是想勸你好死不如賴活著,就是覺得啊……你心裡別總揣著這件事兒,想點兒別的,幹點兒別的,興許時間一長,你就好受些了。
當然,這是事兒是松野那小子混賬,他不是人,不管你想要如何報複,老夫都不攔著你,但起碼你得先打起精神是不是?方才四公主在外頭說,要你與松野永結秦晉,藉此打消尋死的念頭,其實老夫覺得這法子不靠譜,如果是換了我,我只恨不得手刃了蘭松野,哪有心思與他結親呢,但轉念一想,如果你從此能因恨意生出複仇之心,繼而真的不想著尋死了,倒也可以一試。你覺得呢?”
梅擎霜喉結滾動了兩下,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他突然生出了幾分歉意,為自己和蘭松野聯手做戲,致使南重闕為自己這般憂心而覺得後悔。
“老夫不會說漂亮的話,也不是故意說得風輕雲淡來安慰你,但抱背之歡在如今確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你……你要是覺得松野罪不至死,不妨依照你阿姐說的法子試試。如果日後你確實心頭恨意難消,對蘭松野要殺要剮那都是你的事,也是你二人間的因果造化,旁人說不得什麼。
但如果……如果你兩個真的處出些情意,便成了喜事一樁。老夫年輕時就未娶妻,如今年過半百,自然也沒這打算,因為膝下無有一子,所以從小就看著松野這孩子一點點長大,愛聽他跑著跳著喊我一聲舅舅,其實老夫心裡明白,今日出了這種事,以後要想指望松野延續香火怕是難了,不過……要是你樂意喊老夫一聲舅舅,那老夫自然也高興的很,覺得沒什麼遺憾了。”
南重闕說罷又怕梅擎霜不愛聽這話,忙補充了一句:“但老夫不是逼著你喊我舅舅,也不是要佔你便宜,老夫的意思就是……就是我不介意多你這麼一個外甥,更不介意你與松野以後如何。”南重闕唯恐自己說多錯多,幹脆無措的撓了撓頭:“那個……就是這樣,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夫的話有沒有道理吧。”
他是真的怕梅擎霜一時想不開,所以說完之後並未急著出去,而是繼續留在柴房內與他面對面幹坐著,但也不去看梅擎霜,生怕對方覺得不自在。
而梅擎霜心中卻早已五味雜陳。
南重闕確實沒有刻意去安慰他,他沒說什麼“大男人的矯情什麼”這種強行逼人振奮起來的話,他甚至用的是最直白、最簡單的法子,就差明晃晃的對梅擎霜說:你先別死,就算邁不過去這個坎兒,也不能輕易的放過蘭松野。
或許是因為南重闕見過太多生離死別的緣故,他是真真正正的覺得,有些悲傷的、抱憾的事,不是男子生來就必須要忍受,也不是身為女子就理應要經歷,他雖然是武將,但內心深處,其實是最不想再見到除去老病死以外的離別。因此他勸梅擎霜,試著去想點兒別的。
而梅擎霜雖然貴為天潢貴胄,可晟帝並未給他如民間普通百姓一樣的父愛,甚至在這一點上,晟帝做的遠不如一個普通的父親,因此梅擎霜並未享受過多少來自“父親”的關懷,但今日他卻在南重闕的身上,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能清楚的感覺到,南重闕是真的在以一個長輩的身份,以一個“過來人”的心態,希望自己能走出今日這樁“陰影”。
梅擎霜忽然鼻頭一酸,內心動容之餘,竟真的有點兒想哭。
柴房內安靜了好半晌,南重闕見梅擎霜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他因著蘭松野的緣故對自己也惡其餘胥,故而頗為不自在的起身想走:“那個,老夫先出去了,外頭有人守著,你要是現在不想見人,就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只是我看四公主挺擔心你的,方才她都昏過去了,你好歹……好歹出去看看她。”
南重闕原本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又覺得事已至此,自己又何必在這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因此悻悻的便要出去,只是手剛觸到柴房的門,就聽得身後一陣窸窣響動,好像是梅擎霜起身了,南重闕沒多想,本想直接推開門,結果下一瞬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舅舅。”
南重闕的手一抖,登時僵在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