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少年抻抻繡眉。
“正是。”昂亢嘹亮的聲音忽響徹這座新闢出來的府邸,接著從前廳踱出位地閣方圓、大眼濃眉的三十啷噹歲男人,身著道袍信步迎來,容光煥發精氣十足,量眼少年,揖手朗朗,“果然聞名不如見面,不才錢輅,向廉小爺……向新晉駙馬爺問安了。”
廉小爺……
少年聞聽“錢輅”,瞠目結舌一時成尊泥塑,好半天才緩過靈臺:“大……大人,您怎麼回來了?”
錢輅:“愚兄回來已有半月。前日剛辦妥交接手續,託襄王看起,已將愚兄調派為戶部郎中了。”不待廉衡周遠圖疑問,他率性一擋,進一步解釋,“雖說清吏司郎中,職銜不高,甚至有謫降之嫌。襄王爺信裡也未多言,但愚兄以為這是讓我返回戶部的最佳途徑,莫說個五品郎中,就是六品主事,我也甘之如飴。”
廉衡再被突然灌蜜,兩口蜜卡在喉間,仿似要齁死他。大人物這套牢人手腕,他怕不是要為他做豬做狗幾輩子了……
明胤一番鋪排,可謂用心良苦。錢輅當年入職戶部雖不到一年,卻體現出醒目的專才能力,否則何以能在半年之內,對戶部家賬、稅務收取諸花冊摸得門兒清。也因他門兒清,才朝堂諫諍。可惜還未及抖落爛賬,就被龍顏大怒的明皇貶去甘州。明胤抽派他歸京,一來雲南那邊已見成效,二來也是為廉衡尋個鐵臂。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少年溫吞一笑:“錢兄回來,萬事如虎添翼,看來戶部賬本,真該曬曬太陽了。”
“早該曬了。”錢輅錚言,復又想起適才在衙門聽到的笑話,不由讚歎:“駙馬爺‘輕搖三寸舌,罵死老奸臣’的高絕手腕,今日遍傳各大衙門,愚兄甫一聽到,笑到一口釅茶噴出三丈。”
廉衡赧容,垂眸不語。
周遠圖:“新知故舊,敘話也該到後廳去,暮夜四合,乾站前院作甚。”
三人相攜往後廳去,管家招人將宮燈點上,暗室立時亮如白晝。錢輅就著燈光再次細細端詳著眼前的韶年稚齒,不由慨嘆:“怪不得御封駙馬,廉小爺當真綠鬢紅顏吶。”
管家適時端來茶水,廉衡禮貌摒退他們,以晚輩之身親自斟茶,繞開這“長相女流”的話題,問了幾句雲南近況。
錢輅要講的太多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就曹立本和尤孟頫還在雲南鞏固政績做一簡述,再大略說幾句盤踞雲南的前朝餘孽如何擾制云云,然後就品茶歇聽。
爾後老少接力。一個說三年一別,再見怎還是弱不禁風小病虎,一個笑一別三年官升的快臉黑的更快,周遠圖哈哈放笑,說他雖養長登州六十載,可出海捕魚的事卻沒歷過幾回,平素都是賣文賣字學以度日,這三年為了查清海運弊利和南來北往的貿易,天天沿海欽巡,為搜逮違運商船,有時不惜躲碼頭底、港灣裡數十日,風吹日曬也就愈來愈黑,可精神頭卻愈來愈足,因他對海運貓膩已愈發清楚。
老中少三人,閒話敘罷,廉衡針對海運幾大疑惑,迫不及待開始詢問:“殿下看管忒嚴,給您去封信難如登天。”
周遠圖:“你德才兼修,才能獲襄王爺這般護愛。”
廉衡聞言,再是一赧。
周遠圖和錢輅將他不經意流露的溫婉盡數捕捉,雖對“男色傳聞”亦有耳聞,觀此心覺一切倒並非空穴來風。周遠圖雖不似趙自培那般思想前衛,倒也淡然開闊,對此也只能暗暗搓搓眉毛不了了之。只是錢輅,這直筒子直男,心底一陣不齒,但大行不顧細謹,國是當前這花柳情不值一提。
廉衡:“海運一年,私販多少白銀到內陸?”
遠圖公顴骨微微聳動,比劃個“二”。
廉衡眉頭一攢:“這二後頭,怕不是以百萬為單位,而是千萬吧。”
周遠圖肅容點頭,深為痛惜道:“這還只是漳州附近各州府,上岸的銀,若將南海幾個港口,偷運數目加進去,恐怕更大。我朝一年稅銀才多少兩。”
“近年來浮動在四百萬兩左右。”錢輅亢聲接道,“光海運上岸的白銀就達幾千萬兩,可這大波銀子進來,率先進入巨賈手心。自稅法規定,丁門小戶、班匠稅銀一半鈔一半銀上繳後,窮苦百姓為那幾個稅銀,不得不用更多寶鈔兌換被奸賈囤積居奇的銀子。然後他們再削尖腦袋,將刮回來的寶鈔在自家典當行,強行兌換老百姓寄存首飾,更甚者,藐視枉法的讓老百姓八成稅賦交銀子,轉個頭就直接將多餘的三成銀子,中飽私囊,往來反覆,坑害的最終都是窮民。這一切除了推罪於挖窟窿生蛆的髒吏,更歸罪於不倫不類的幣制。”錢輅一番詞氣,令宮燈都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