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的孩子,養不大本是常事。
和成公主當夜便不行了,危翳明哭著沖進曇君的帳子裡稟告,鹹安帝從曇君榻上匆匆起身,甚至來不及穿戴整齊,單衣散發赤足就沖向了恩貴君的帳子,薛鎮、薛鈺與任荷茗趕到時,只見鹹安帝散開的頭發花白著,烏金色的衣衫似敗絮般攏在身上,蒼老的面容透出一種青黑的恐惶。她拄著杖在曇君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來,卻只在帳子外聽見恩貴君悽厲一聲劃破夜空:“關關——”
太醫顫抖著朗聲道:“貴君主子節哀,和成公主…公主他仙逝了…”
鹹安帝的身體猛地僵直,隨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曇君慌忙去扶,喚道:“陛下!”
卻扶不住,鹹安帝咚地一聲摔倒在深草中,還是薛鎮即刻扶起了鹹安帝,道:“叫禦醫來!”
和成公主仙逝,鹹安帝大悲之下昏迷不醒,獵場之行,就在如此狼狽悲哀的情況下草草結束,由太女薛鎮主持聖駕迴鑾。
定安皇後去後,鹹安帝的身子本已不好,如今又痛失愛子,更是長日昏昏,清醒時念及是自己非要將幼兒帶去圍場才致孩子水土不服疾病而亡,更加自責不已,時常痛哭流涕,唯有她最寵愛的曇君能勸慰一二,再沒有什麼精力顧及政事。
但也無妨,太女薛鎮賢德有能,有條不紊地敲定了與滄瀛國的百年和約,又令蘭陵王薛鈺護送滄瀛國主回國。
任荷茗複又於十裡長亭送別薛鈺,除卻為她理好衣領,囑咐殷殷,目光亦不由落在滄瀛國主身上。
她曾經是蕭含章,大晉的將軍,衛守大晉的國土百姓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所願,這點在她遭鹹安帝背叛之後似乎也未曾完全改變,因為滄瀛國在多次與燕部的戰爭之後,佔據了所有出産黑水的草場,而後也沒有用過黑水攻打大晉。但如今,她已是格儒達,滄瀛國的國主,她所深愛的丈夫與她共治天下,兩人的女兒也是來日的滄瀛之主,她的忠誠不可能完全歸屬於大晉了。
任荷茗輕聲道:“國主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故鄉,若有什麼留戀,只管開口。”
“已沒有什麼留戀了。”滄瀛國主懂得任荷茗的意思,望著城門淡淡道,“孤這個國主的名頭,不過是掛著為了方便罷了。孤與牧珂,算是盟婚,孤做他的妻君,與他延育後代,他借孤勢力,供孤追查舊事。孤領兵,但只攻打燕支,滄瀛國的政事,則由他獨自決定。孤能說服他將軍權借與孤去攻打燕支,是因為這也與滄瀛的生死相關,說服他不使用黑水,是因為這與草場的保茂有關,說服他與大晉締結盟約,是因為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滄瀛國確實沒有把握贏過大晉,僅此而已。”
任荷茗也明白她的意思——如有一日,大晉腐朽,滄瀛或許便會入關,這是如狼吃羊一般的天道,這與個人的忠誠與感情都無關。
薛鈺笑道:“正如大晉不攻打滄瀛國,是因為關外草原,總還是草原人生活起來更自在些,派些中原人、中原官去,未必就能治理得好。若是能透過商貿交流,漸漸化為一邦,才是和平的上策。中原曾經林立的古國,最終不也漸漸融為了一個大晉?同為天地之間的生靈,終有一日會成為一體,到時晉人還是滄瀛人,不過如現如今的薛姓、蕭姓一般。你我人生於青史長河,不過滄海之一粟,國主不必介懷。”
滄瀛國主深深看向薛鈺,道:“幽雲軍有新帥如蘭陵王,是幽雲軍民之幸。”
薛鈺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
能得蕭含章如此評價,實屬不易,只不過與驚才絕豔的蕭含章比起來,薛鈺還差些火候——蘇言豫欲用黑火破帝都時突來的奇風神雨,果真不是巧合。當初薛鈺與蕭氏暗衛曾經在京郊山中查探過,見除了蘇言豫為了運送黑水而留下的移山痕跡,還有生火與祭壇的痕跡,薛鈺當時便猜測,是改變後的山貌配合火與祭壇生成了那奇風,堪稱借東風一般的神技。當時她不知這借風雨之人是誰,但如今已經十分顯然——正是一直伺機報仇的蕭含章。從當初留在易太醫手中的黑水地圖,到引導蘇言豫按照走向開山,最後借新的山勢起奇風,這般本事,如今的薛鈺還遠遠不及。
她如今已是滄瀛國主,便只給薛鈺留下了一本《兵法拾遺》,言明這書是她親女藍溪世女亦修習過的,如此一人一本,也算是兩不相欠。
任荷茗道:“既然國主沒有留戀,那麼請在見到令弟時,為茗兒帶一句話罷。”
滄瀛國主道:“請說。”
任荷茗道:“我送給高飛的雄鷹最好的賀禮,是砸碎曾經囚禁他的金色牢籠。請他振翅高飛,永遠莫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