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回過神,淡淡地看著李昭寧,雙眼似冷寂灰燼一般黯淡無神:“段某不知陛下敏銳至此……是段某低估了陛下。”
他這才端起酒盞,在李昭寧舉著的瓷盞上輕輕碰了一下,仰起頭一飲而盡。
他原本以為是烈酒,哪知入口卻是清幽淡雅的口感,甜香縈繞在唇齒間久久不散,一時愣住。
李昭寧也抿了一口酒,挑眉驚豔地輕笑:“白居簡果然會釀酒……”
她正分心打著小算盤,怎麼找個由頭多騙白居簡幾壇酒,對面的段朗忽然向她跪下,撲在地上:“陛下,此事是臣一人所為,雖是重罪,但還請陛下饒過臣的家人……”
李昭寧扶住他的手肘,認真地看著他,目光誠懇:“我叫你來,並非是為了這件事,大旱我自有應對之策,別擔心。”
段朗茫然:“那陛下是……”
李昭寧一手託著段朗的手臂,一手翻開段朗的衣袖,露出粉色的內襯和裡面繡的一隻栩栩如生的可愛的小兔子,淺笑道:“是為了它。”
段朗如同被針刺一般慌忙抽回手,彷彿被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可是李昭寧卻不依不饒,按住他的手,執拗地翻開他的袖口、衣領內側、中衣袖口上繡著的一處處、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繡花,在平日裡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滿是兔子蝴蝶,桃花寒梅。
段朗幾近崩潰,猛地推開李昭寧,退到屋子的一角,雙手交疊在胸前,目光驚懼警覺,抗拒又憤怒。
李昭寧不再追過去,而是直直地看著段朗的眼睛:“在黃河兩岸開挖洩洪溝,最早並不是由段朗提出來的,而是……”李昭寧輕輕地念出一個名字,篤定而溫柔地看著眼前的人,“段月。”
段家這一輩一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長姐名叫段月,其次是二子段朗,最後是弟弟段清。段月自小便聰慧,本可以受推舉在朝中做女官,但卻因為被歹人姦汙,而丟了貞潔,再也無緣官位,便悲憤不已、懸梁自盡了。自此之後,段家二子段朗才進入大家的視線,據說與段月為同胞姐弟,只是年幼體弱一直養在別院,到成年才接回府中,開始被大家所熟知。
“還請陛下不要再提這個讓家族蒙羞的……賤婦。”段朗面色悲憤而決絕,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李昭寧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眸光深沉:“為何要這麼說?”
“女子被強|暴|奸|汙,明明她才是受害者,為什麼反而成了承擔罵名和後果的那個人?”
段朗一笑,眼中是洞穿世事的淡然:“理應如此。”
李昭寧蹲下來,平視著段朗的眼睛:“男人有報國之心只需科舉取仕,絲毫不受輿論影響,而女子的報國之心還要先受到探視和檢驗,確保貞潔才可進入朝堂,這不荒唐嗎,段月?”
段朗絕望一笑,眼中靜若湖面,彷彿李昭寧這樣沉甸甸的話語已經掛在她心上百遍千遍,早已經不再能激起任何波瀾。
“陛下若說荒唐,那該當如何?”段朗眸光一轉,看向李昭寧:“陛下以為,我沒有掙紮過,沒有爭取過嗎?”
段朗的眼神凝滯,如同千年不化的堅冰,“做什麼都沒用。”
“一個女子,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不讓家族蒙羞,除了死,她沒有別的選擇,”段朗眼中落下兩行淚來,聲音卻平靜,未帶任何哽咽之聲,“陛下還是叫臣段朗吧,”
她定定地看著李昭寧:“段月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個無風無月的晚上,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只有段朗。”
說罷,她便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吱呀一聲拉開了門。
李昭寧驟然握住她的手腕:“若我說,我能讓段月重新站在陽光之下,以她本來的身份出現在朝堂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