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來臨,地球繞著太陽慢慢的走完了一圈,劃上一年的句號,來不及追問是否欣然。這是陽歷的新年,我國傳統的陰陽歷農歷)的春節未至,也不知道身邊為什麼這麼多的慶祝之聲。我們族人的新年是按照□□歷回歷)來計算,這也是真正意義上的陰歷。現在,文化觀唸的滲入,沖突,碰撞在青少年的世界裡尤其明顯,相較於成年人我們更加易於接受新奇的事物。漸漸地,各種習俗、儀式都會交融在一個個體裡,我們顯得不那麼純粹,甚至偶爾會變得毫無歸屬感。這樣的新年慶祝讓我們淡忘自己的來處,幸好,聲勢不是那麼浩大。幸好,只是一聲鐘響……後來的許多年月裡,我只是聽著寒夜裡的歡呼和禮炮,不願想起以前。
蘇岑坐在我身邊,似在自家地盤上閑適隨意,這人,怎麼能如此任性妄為?你坐我身邊經過我的同意了嗎?就算那是舒冬的座位,他不在我有權利監護啊,憑什麼一聲不響的就鳩佔鵲巢?我壓下心裡的不悅和疑惑,裝作沒有看見他,認真的聽講。狂風颳著落地的雪粒,拋上灑下,顯示著自己無與爭鋒的氣場,窗戶嗚嗚作響,似在抽噎的鬼聲,卻在白天失了魔力。我收回視線再看黑板,卻見歷史老師狐疑的盯著我二人,目光逡巡打探。我不禁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身邊的“障礙君”,嗬,那冰塊臉暖氣都拿他無法。坐在側面,只一眼就清楚的看見他烏黑濃密的睫毛,抬眼落眸,超出高挺的鼻樑,輕輕的顫動著。眸若秋波瞳似繁星,直視著黑板,看不出喜悲歡愁。難怪劉蛇蠍為了他不惜攻擊我,難怪他那麼快的就把小花朵折下枝頭。鋼筆在他的手中上下翻轉,動作熟練的讓人聽不到響動,這麼奇怪的轉筆方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再理讓我周圍的空氣都降了幾度的這人,垂頭記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猜不透他為何莫名其妙的坐在這兒,我索性不去猜,總之沒什麼好事,切記。
下課之後他又一聲不響的走了,我也懶得目送他。出出進進的同學把教室門開得老大,我坐在第一排才知寒風刺骨是怎樣的刺法。天氣放晴,冬日的陽光顯得力不從心,懶懶的掛在泛青的穹頂,驅不散空氣裡肆意蔓延的寒氣。週六打電話給媽媽,她道一切都好,叔叔幫忙添置了煤炭,正常的生活還能維持。我心下憂愁,但又束手無策,只能情緒低落著,盡量不讓煩惱都寫在臉上。陽光留戀在天上,似要焐熱大地寒冷的心髒,一寸一寸地觸控著它蕭瑟枯黃的面板,一股北風襲來,一切回歸原樣。徒勞無功的太陽氣惱著,臉頰羞得紅光萬丈,急急的墜下雲海,夜寒心涼。張璐璐塞給我一個紮滿彩紙的蘋果,甜甜的笑著祝我聖誕快樂,我雖不過聖誕,但也是她的一番祝福。“璐呀,我沒有給你準備禮物,怎麼辦?”我慚愧的問她,她卻笑道:“沒事啦,以後有的是機會剝削你,你今天就開開心心的吧。”我剛要點頭,她卻急急道:“不,不是今天開開心心。”我心下狐疑哪有變卦如此之快的小魔女啊?“是以後的每一天都要開開心心!”她鼻子一皺,腦袋瓜子猛點,好不可愛。我面上掛笑:“謝謝璐璐,祝你和飛羽兄白頭到老,兒孫滿堂!”她作勢撓我癢癢,我笑著拎了蘋果撒腿就跑。臉上嗔怒,心田如蜜,見抓不著我她便回了座位,繼續紮她的花蘋果。像她專心紮蘋果的人不太多,但鮮豔的彩紙閃耀著奪目的光彩,很容易惹人注意。我回到座位,舒冬的桌子上多了一個花蘋果,想必是苗苗同學送的吧。腦子裡閃過那雙暖意融融的眼睛,他有沒有收到蘋果呢?一個蘋果都能承擔傳達心意的重任,還真是物盡其用,牽強附會的可以。我敲了自己腦袋一下,老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心裡懸著呢。原來是好久之前欠單程陽的醫藥費還沒還呢。得,我要再不去,真正的成了忘恩負義,舉債潛逃的小土匪啦。
晚自習前,我把花蘋果塞在寬大的校服袖子裡,掩人耳目。畢竟還錢的同時也要謝恩,總不能兩手空空吧。見著門口走過一個矮瘦尖臉的男生,我便上前託他幫忙,叫一下單程陽。雖然不捨得手裡的銀子,但帳總歸是要平的,實在不行,這周就去找李捷蹭包子吃。我心下思量,那男生飛快的打量了我一眼,站在門口說他不在。演習好的表情又要重來一遍,我垂頭喪氣的回了教室。舒冬在我面前顯擺著苗苗同學給他包得聖誕蘋果,要不是看在小姑娘的一番真心上,我差點沒忍住毀屍滅跡,一挫某人的銳氣和得意。下了晚自習我又偷偷的跑到二樓,摸摸口袋裡的錢,攥緊了袖筒裡的蘋果。我等在5班的門口,晚上的寒意太重,門口的學生都快步出進,我還未走至身前,他們便已經消失。我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開始遲疑,鼓不起勇氣。“你找我啊。”糯糯的聲音驅散了一些寒氣,笑著開口。我抬頭滿眼驚詫,他怎麼知道我要找他啊。我輕輕點頭,映在他眼裡表情微怔。他嘴角噙笑,立在陰暗裡,眸子的顏色更深了一些,頭發也不似初中時候的金黃,變得暗淡了許多。許是燈光的原因吧,我心想。“張文昌說你下午來找過我,所以我就出來守株待兔。”他弓著身子粲然一笑。哦,這樣啊。我摸摸褲兜,把一大把零錢拿給他:“好久之前的錢,我給忘了,實在抱歉啊。”他倒是幹脆利落的接了,笑著道:“雪中送炭,我就不客氣啦。”我心想都帶來了,就給他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祝福,但願我會是第一個吧,雖然可能不大。我從袖筒裡硬拽出蘋果,包裝紙呲啦啦的響著,好不和諧。“喏,給你一格蘋果,就是包得有點胖,拆的時候有點麻煩。”我故作鎮定的說著。他沉沉的笑開,嘴裡喃喃著“包得有點胖……”我笑著給他,道了別,收下就好。背後傳來謝謝二字,其實該說謝謝的人是我啊。心裡一隻小兔子歡喜雀躍,送出禮物原來是如此令人開心的事情啊。
期末考試快要來臨,一想起自己令人脊背發涼的成績,便只能壓下所有的小心思,投入到題海裡,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下晚自習舒冬又開始招惹我,一會兒拽我發絲,一會兒揪我耳垂。我苦思冥想著解題方法,本就焦急的心被他氣得難以平靜。我沖著舒冬瞪大眼睛,似要目眥盡裂的吼道:“舒!冬!你再動一下!就一下!”他皮笑肉不笑的呵呵道:“梁哥,莫生氣,不就是數學題嘛,你舒哥教你。”要給我解題,怒氣煙消雲散。我諂媚的湊近他,似哈巴狗一樣就搖尾吐舌了。他給我一步一步的梳理下來,按照我容易接受的邏輯方式慢慢講解,一道題也明白的不算吃力。“懂了嗎?”他一本正經的問道,我點點頭。“我好不好?”我點頭。“我女朋友長得漂亮吧?”我點點頭。“你是不是喜歡蘇岑?”我差點點頭。聽到這句,我心裡咯噔一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緊張。“梁炎同學,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捲了一個紙筒,充作話筒,自己扮演起了八卦記者的角色。我白他一眼道:“無聊”。“請回答我……”他在我耳邊一直重複著這句話,我垂頭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目光灼灼的看我,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就像做賊被抓了現行的挫敗和羞愧漫上心頭,不管我多努力都揮之不去。我裝作若無其事,卻不敢抬頭,因為我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會出賣自己。偵探辨別猜疑和真相往往就在嫌疑人的一個表情之間,要是用力過猛的掩飾,只會坐實了我打死都不想承認的事實。那事實將讓我葬身火海,萬劫不複。我咬著下唇久久不語,舒冬似著了魔一般一直重複著那個僅有我們二人可聞的問題。我再抬頭看他,眼裡不知何時聚滿了水汽,看著他的面容越來越模糊,一滴清淚砸地無聲。我和舒冬相視對笑,只不過我笑得刻意,他笑得無奈……
此後,舒冬在我面前再也不提蘇岑二字,我也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選擇性失憶。課外活動,化學測驗的試卷發下來了,舒冬第一次沒有我考的好。我玩心漸起,對著向安詩禾討教的舒冬開始顯擺起來。挑眉誇張的笑看舒冬:“你好笨哦,舒冬是個大笨蛋……”我見他不理我,臉色漸漸陰沉,我以為是他佯裝生氣,繼續捉弄他。“你好笨哦,還沒有我考得多,哈哈哈……”我笑著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不理我,只顧和安詩禾討論問題,使得我更加想逗他。他不理我,我就像個透明人一樣,越挫越勇的繼續開玩笑。“沒你聰明!行了吧!”他對我大聲吼道,滿臉的討厭和嫌棄。安詩禾尷尬的看著我們二人,一時忘了言語,我定定的看著舒冬,連你也開始討厭我了嗎?淚珠毫不遲疑地滾落,瞪了半晌,他喪氣的別開臉,不再直視我的表情。舒冬,我是無心的玩笑啊,你真的不知道嗎?為什麼連你也吼我,我不喜歡別人吼我,就像我不喜歡爸爸吼我媽媽一樣。那樣的吼聲讓我很害怕,讓我覺得無處可去……讓我覺得自己很多餘……餘光掃到蘇岑滿是震驚的臉,他大概也沒想到我們兩個翻臉比翻書更快吧,我也沒想到啊。張璐璐上來罵道:“舒冬,你要死啊,對著梁炎吼什麼啊?”邊說邊擦著我止不住的淚水,捱打、洪流、爸爸不管我……這些我都可以忍受,而舒冬的一句話讓我又入暗黑,寒意沁骨。我低低的道沒事,拍了張璐璐的肩膀,拿了書本出了教室。此後,形同陌路的名單上又添了一人,梁炎啊,路終歸要一個人走才能沒有失望,不在乎得失吧。
元旦的來臨給原本壓抑的期末複習摻雜了些許輕松,老幹部說今年小打小鬧,隨便過過就好了。反正都想浪費那一天的時間,以何種方式浪費就成了次要問題。我們仍然期許著那一日的到來,好似可以緩解所有的倦意。如期而至,舊事勿提。雪落祥瑞,天地同色。窗戶中溫暖的燈光閃著橙黃,一格一格的逸出來,驅散了些許的冷清。站在門口,拍落了肩膀、發絲上的白雪,映著門縫裡漏出的光,晶瑩透亮。睫毛上的冰雪在入了溫暖的一瞬,化成清水,像極了眼淚。我用袖子擦了睫毛和額前的霧水,教室裡的桌子已經擺成了圈裝,上面擺滿了零食和水果。同學們已經開始了玩鬧,吃喝談笑好不輕松。我掃了一眼,舒冬和蘇岑坐在角落裡,看見我的一瞬眼光匆匆掠過。我心下淡漠,這樣也好,至少陌生來得比友好決絕,來得更清晰。我坐在了門口的空位上,聽著耳邊的笑聲,本能的排斥這氣氛,垂頭翻書,入眼的是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老幹部推門而入,雪花夾雜著北風呼嘯而至,老幹部急急關門,雪還是頑皮的灑在了我的身側,轉瞬即化為一灘水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是歷史上有名的最描雪的句子,但我愛的卻不是這一句,“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所展現的無力挽留就像巖壁上的回聲一般,敲擊著人的心房,扣問無果,餘音陣陣。
熟識和歡樂催生著少年們的活潑,一個個的登臺獻唱,天籟也好魔音也罷,大家給足了面子可勁鼓掌。老幹部宣我唱歌助興,不好撫了他的面子,掃了大家的興致。我便走至講桌前面,微微鞠了一躬,滿面笑意的唱到:“……你頭也不回的你,展開你一雙翅膀,尋覓著方向,方向在前方,一聲嘆息將我一生點亮……”似是回到了幾百年前,唱給那個我深愛的大玉兒聽。如玉的模樣,清水般的目光就是那個陷在政治漩渦和愛情深海的女人的寫照,在多爾袞的眼裡,除她無人再敢擔起這樣的贊美。從一而終的愛情總是讓人豔羨,可從一而終的是我們的假想還是我們自己未了的心願?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善始善終,就像我和舒冬、蘇岑一般,皆因失敗而告終。我心下酸澀,一曲豪歌問蒼穹,我只能煢煢獨行、形影相弔了嗎?舒冬滿眼痛惜的看我,我能感覺到他心裡的懊悔,我明知也有錯,僭越了他的底線,才更加不好去和解,要不是特別好的朋友反而更加容易原諒吧。老幹部帶頭鼓掌,徐立輝像小粉絲給偶像送花一樣,彎著腰誇張的邁著小碎步,塞到我手裡的是他吃光的橘子皮裡面插著幾片橘葉。楊清風幹脆扔過來一個蘋果,我伸手接住,惹得大家鬨堂大笑。被這友好感染,我忍不住咯咯笑出聲。璐璐端了一盤瓜子作勢要倒進我的口袋裡,大家複又笑出聲,我被這妮子逗笑,輕敲了她一記爆慄,拉著丟人現眼的她匆匆離場。大家開心的鬧著,老幹部也開始才藝表演,一曲《真心英雄》沒走調,也是難得。
我無意間瞥到,舒冬身邊空了位子。肚子許是冷著了,脹氣的有點難受,我起身出門想去衛生間。開門的一瞬,寒氣竄進領口,鑽進膝蓋,我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寒顫。拉起領子,抬步欲走,卻看見燈光未及的陰暗裡,站著相互依偎的二人,不用細看都能感受到男生的寵溺,女生的甜蜜。我站在冷風裡,忘記了寒意,靜靜的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畫面,有點刺眼。風聲鶴唳一般擦過我的耳畔,迎面的冷風砸來,我才回到現實裡。心好空,就連狂風都填不滿,過了深淵還有懸崖,到處都是漫無邊際的空虛。陰暗裡的一雙人浸在幸福裡,相互吐露著怎樣的話語?我心下好笑,看客當夠了,該是謝幕退場的好時機。一幕戲演到最終,我不過是沒有姓名的路人。心裡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就像狂風裹挾著雪粒,任它不問方向的帶去。就這樣,一直一個人走下去吧,梁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