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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憶

有些東西錯了就等於失去,而有些東西本就沒有錯過一說。前者是他人,後者是親情。踩著自尊放手一搏,這樣的姿態是給我愛的人,而拾起希望靜靜等候是給愛我的人。我深知自己喜歡的一定要主動爭取,而愛我的永遠不需要過多言語。關於父親,我不願意去回憶,因為過往並不甜蜜。關於父母的過往我也不願提及,他們好似註定互相折磨,一生都在製造痛苦的回憶。

下了樓,我尋找過寢室周圍所有可以等人的地方,那個離開一年多的人就像未曾來過一般,風中、地上都沒有他的痕跡。我不肯接受他來了就走的事實,站在原地希望他會忽然出現,看著我滿眼的淚滴,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可以抱著他放聲哭泣。我偏執、我淘氣、我決絕、我頑皮……可是我終究是個孩子,是他的孩子。就算為了母親去恨他,就算是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我現在需要他。我需要他出現在我眼前告訴我,他永遠不會再離開我,離開家。我需要父愛,甚至比任何人都需要,雖然我強硬的回絕過他,頂撞過他,甚至不惜斷絕關系來要挾他,但是我終究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就像這世間所有的孩子需要爸爸媽媽。可是哪裡還有他啊?我記得第一次來縣城是初一那年。九月的小雨淅淅瀝瀝,父親騎著摩托車載著我,冷風刺痛著臉頰,父親高興地說不出話。對於自己考上重點的女兒他只是一個勁的問我凍嗎?餓嗎?我抱著父親的腰,把臉貼在他後背上,笑道一點都不冷。父親走了一路,斷斷續續的停了一路,他怕凍壞他乖巧懂事的小女兒。

父親一騎摩托車就手麻,我們一大一小兩個人蹲在路邊,沒有雨傘只有身上披著簡單的白色塑膠。父親冷了就會抽煙,無奈西風一來,打火機根本點不起來。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用自己的小手圈起香煙,微弱的火苗點著了一縷溫暖,父親滿眼慈愛的看著我,看著眉毛都和他如出一轍的小人,吸了一口又一口的煙,說他給我表演一個吐煙圈。眼圈從口中逸出,被涼風吹扁,頑強的撐著最終消散化作一縷青煙。我咯咯笑出聲回報父親難得的直白和溫柔。我那時候喜歡直視父親的眼睛還有他高高的鼻樑,就像看著年老的自己。父親用力吸完最後一口煙,踩滅地上的煙蒂,垂下麻木的左手,複載著我慢行了一路。

父親到了學校就趁機向同來的家長炫耀自己的女兒是年級第二,我還記得第一的那人是黃天琦。父親走的時候,我不知道,等同學告訴我他已經離開時,我還是像今天一樣追出去,卻抓不住任何關於他的氣息。那陌生的校園和渾濁的空氣讓我窒息,我能做的只有忍著眼淚,喉嚨似吞了鐵塊一般,低著頭吃了遠離親人的第一頓飯菜。我蹲在原地,這一次淚水再也忍不住掉落下來,身上的傷可以治癒,心裡的傷為什麼得不到救贖?就算我現在依然恨你拋下我和家,就算是懲罰我對你的忤逆和對於親情的多餘,現在我試著原諒你也寬恕自己,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沒能見到你?我用手圈起淚流不止的雙眼,恨不得把頭垂進地裡,懊悔自己不該一天不回來。我蹲在原地等到天黑,父親也沒有出現,這是對誰的懲罰?得到又失去,還不如從未得到。我看著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不敢再去問母親他是否安全歸家。只能心如死灰的回到寢室,蒙頭大睡。

週日的清晨,我看著已經爬到半空的太陽,很清楚自己睡過頭了。我每次痛哭之後都很疲勞,腦袋發熱,胸口發悶,不過睡一覺就滿血複活,從小都是這樣。看著床上留下的包裹,我不願開啟它。指腹磨砂著包裹上熟悉的布料,我知道那是母親一手包起來的,而上面的字是父親寫的。“西吉中學,梁炎。”短短六個字,盛著的是母親的相思和濃稠的親情,或許還有父親的愧疚和悔改……淚打在床單上,母親的告誡使我悄聲抹了它。梁炎,不要這麼容易被感動,這是他欠你的。可是心還是硬不起來,我咬著嘴唇開啟那繫著牽掛的結,母親烙的餅,被壓得變了形,表面透著酥黃,綠色的粉末香料沾在散開的縫隙裡,湊近鼻頭,氣味不能更熟悉。水煮蛋一個都沒有破,想必是父親在脖子上掛了一路吧。一罐酸菜,白嫩透亮,母親的手藝還是這樣好。再看包裹的側面縫了一個小兜,母親的針線密密匝匝,我不禁笑出聲,母親怕是父親粗心丟了嗎?拉開拉鏈,入眼的是一疊整齊的鈔票,應該是母親看著父親裝進去的吧,父親那樣細心的人放在床上之前一定還清點過一遍。拿了滿載著希望和擔心的錢,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它。父親在工地上受了多少委屈,我不能想象,我也不敢想象,生怕自己一想就會搖擺不定,我有時候恨他為什麼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讓人恨著還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這個男人,偏偏對我那麼好,他說這幾個孩子裡,他拿我最沒有辦法,因為我最像他。我想他看著我的強硬和偏激,就像看著年輕時候的自己吧。正是因為最像,才會對著自己大聲叫囂和指責的逆子,束手無策吧。

初三那年,夏日融金。黃色土地被收割小麥的農人拔起了滾滾土塵,灼熱幹燥的空氣竄進人的五髒六腑,不見一絲微風。父母的爭吵最終導致母親的昏厥,姨媽站在地裡手足無措的哭泣著,父親用涼水潑著母親蠟黃幹瘦的臉,母親嘴角滴著不知從哪兒溢位的血。我似木偶一般,眼裡的淚水混著泥土砸進地裡,不著痕跡地被瞬間吸幹。淚洗幹淨了眼睛,土塵又渾濁了眼淚。我聽不見父親的叫喊,我也不想看見鄉親父老的哀嘆。一群人圍著母親,停下收割的人群,戴著白帽的阿訇已經念起了討白□□臨終前的禱文)。我站在原地看著剛才還拿鐮刀指著我的父親,腦袋一片空白,空的黃土填不滿,白的鮮血染不豔。為什麼我要這樣活著呢?母親你會捨得丟下我嗎?父親剛才已經說了啊,他就當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孩子啊。您走了,我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我止不住的笑著,笑得眼淚似開了閘的洪流,席捲著滿胸腔的悲涼卻找不到出口、淚不斷,心不幹,我不知道這源源不斷的淚為哪一件事情流著,抬眼見著的是母親的血,殷紅刺目地奔騰著,卻抗拒不了被熱風吹幹,在嘴邊凝成可笑的弧度,不再流淌……父親叫喊著,許是不甘自己操控多年的奴隸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性命。我覺得很可笑,自從母親嫁給他,悲劇開了場再也沒有落下帷幕的打算。這一切都是父親造成的,他卻理直氣壯地面無慚色,指責母親,在我面前兩個人互相攻擊著,我就像是聽著說書的人一樣,不知道該從哪一段叫好。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覺得好累,抬步走向山頂,腳卻陷在黃土裡,隨著引力一直沉下去。眼前的落日餘暉慘淡,像極了母親的臉。而天邊泛紅的雲,就像母親嘴角邊上的血……我怔怔的跪坐在山頂上,往下看皆是深不見底的溝渠。就那樣看著,用我幹澀腫脹的眼睛,用我千瘡百孔的心,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寧靜和絕望。我想死,可是一想起自己身上流著母親的血,便止了跳下懸崖的念頭。懦弱地跪在山頂,朝著西邊不可望斷的山巒磕著頭,心裡祈禱著,祈禱著……卻不知道想要什麼,自己還能奢求什麼。

落日終於沉入山巒之後的黑暗,涼風漫過臉頰,卷過心頭。父親疲憊地走在母親的身側,那個嬌小瘦弱的身影冷漠的逃著,刻意拉開的距離顯得很不和諧。姨媽轉身擔心的看我,對於別人家的鬧劇,她能做的就是看著我像木偶一般活著,不要出人命就好。我疲憊地笑不出來,盡管我很想安慰她不用擔心,但是哭過之後,空蕩的心房裡飄著厚重粘稠的恨意,恨得無力恨得蒼白。心就像被掏空一般,即使恨意來得再濃烈,也填不滿。母親靠在水井邊,看著樹上熟透的杏子不慎脫落,眼裡只有空洞和嚇人的絕望。我幹澀的出聲:“我去摘點,您多少吃一點……”我怕她不回答,我怕她失了心神,我怕自己對眼前的事情無能為力。絕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對絕望無能為力。母親睏乏的閉了眼睛,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我抬起灌了鉛的雙腿,不去拍落身上的塵土,鼓起所有力氣爬上最高的枝頭,因為母親喜歡最高處的杏子,有一次摘給她吃,她說上面的最甜。

姨媽翻過另一座山回了家,父親蹲在梨樹底下,我只能看見他被汗水浸濕已幹的襯衫上,發黃的圖案沾了泥土變得僵硬。煙一圈一圈的散開,飄過他泛白的青絲,領口露出的脖頸被曬得通紅。我收了視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叫他過來一起吃,我知道父親愛吃這個,就像爺爺一樣,總是在杏子還未熟透的季節,站在門口、拄著桃木等我給他送去。母親總是記著一家人的喜好,把最甜的留在樹梢最頂頭,等著爺爺來家裡自己用長長的棍子輕輕地敲下來。母親無神地瞥了一眼我懷中的杏子,拿了一個放入蒼白幹裂的嘴唇裡,艱難地咀嚼著,良久才吐出核來,嘴邊的血跡已經變淡。她眼裡盛著蒼涼和死寂,看了一眼梨樹下的父親,我明白她是想讓我去低頭認錯,畢竟我還不能沒有父親的支援,這個家還需要他來遮風擋雨。這或許就是一個農村女人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靠著一畝三分地遠不如靠著一個有勞動能力的男人。天幹火著,那幾畝旱地根本就不夠支撐一個家庭的運轉,窮山惡水之中的人活命才是首要。沒有經濟來源的女人們只能仰人鼻息,只能茍延殘喘。

母親生於六零年代,和父親為了養活一家老小,挖過甘草,幹過公社,墾過地,拾過荒。她們常會說起自己少時在半夜裡,揹著口袋去大隊的糧庫裡偷糧食。那時候為了生活,外婆總會帶著母親半夜潛進公社的糧倉。母親身材嬌小還很機靈,總是在管理員牽著狼狗巡視時,鑽出糧庫的門縫裡逃離。母親嫁給父親的那年,父親還穿著補丁,而爺爺奶奶還住在窯洞裡。

哥哥是第一個出生的孩子,那時候的母親身體健康,三天三夜的生産帶來的是一個十斤六兩的大胖小子。家裡沒錢去醫院,父親和奶奶看著母親難産卻無能為力,被父親用膝蓋頂著後腰斷了一根肋骨,母親早已經失呼痛的能力,只聽著自己骨肉斷裂的聲響,指甲嵌進窯洞的土牆。外婆坐著馬車把母親帶到醫院,再用大舅的板車把母親和外孫拉回家,現在母親的後腰總是疼,陷下去的部分不敢使勁。外婆當初把母親從學校叫回家,不問母親是否願意就把她許給父親,少女看著放在炕上的花布挎包,拉著站在家門口的女老師的手,再看外婆手裡的荊條,只能乖順的抹了老師的眼淚。她不知道眼前站著仰慕她的男子是怎樣說服母親,斷了自己的求學之路,甚至來不及告別看望她的好友們,就跟著這個出身貧寒的人一路走向未知。父親倜儻風流,年輕教師喜歡鼓瑟吹笛,一手好字,面相俊逸。現在母親會承認年輕的自己曾深深愛過父親,一開始對他毀了自己前途的恨變成了認命的活著,孩子的出生讓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身為地主的外婆,家道中落卻改不了已成習慣的獨斷專權,母親不敢頂撞,因為這樣對事情沒有任何改變,只會引得一頓毒打。父親後來顯露出極強的控制慾讓母親身心俱痛,這個苦命的女人用自己本應實現夢想的才智和曾經仰慕自己的男人周旋著,和公婆、妯娌周旋著,和苦澀的生活周旋著……不慣申辯反抗的她承受著所有的惡意和欺淩,忍氣吞聲的只為了已經出生的孩子,為了他們即使家徒四壁也懷揣著孱弱的希望頑強的活著。

父親為母親挨過爺爺的毒打。剛過二十的愣頭青,為了母親辭了爺爺和好友給他訂好的婚約,當他告訴未過門的女子自己不願娶她,女子的父親被活活氣死,那個年代羞恥足以叫人舍棄生命。父親裸著上身跪在院子裡,爺爺發洩了所有的怨氣,包括對母親的那一份。父親壓住背上紅紫的淤痕,躺在窯洞的土炕上,一聲不吭,母親這一輩子一直記著父親對爺爺說的話,“我只要她。”此後的歲月裡,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真正的粗茶淡飯都沒能讓母親道過一聲苦,抱怨父親不好好教書卻天天遊跡於文工團不回家。母親一個人當爹當媽,有時候消失十幾天才回來的父親,吃了飯又不見人。

母親把孩子拴在炕上,自己出門背柴挖菜,不小心割斷了大伯家的牛蹄筋,顫著雙手用針線縫上牛的傷口。迎接她的是大伯一家掏祖墳般的咒罵和爺爺奶奶刻薄的指責,那時候父親還在文工團拉著手風琴,沒有人來幫幫我那個瘦的脫了像的母親。十六歲嫁給一個自己不知底細的男人,為了他的一句話就選擇了承受所有的傷痛和磨難,二十歲她已經生下第二個孩子,兩個幼兒嗷嗷待哺,他們的父親卻杳無音訊。盼著盼著,那人帶著縣城裡新奇的玩意回家,給孩子買了新衣,唯獨沒有她的。看著孩子開心的穿著花衣服,她想這樣也不錯,只要他們開心,她滿身補丁也不覺得心酸。哥哥和姐姐不知因為什麼吵起來,哥哥打了姐姐,小姑娘哭著要媽媽討回公道,母親笑看著她,擦淚的同時捂住了女兒大聲哭鬧的嘴,因為她看見一家之主臉上已經覆上了惱怒。不足兩歲的姐姐哭得更兇,砸在她臉上的熱湯弄髒了新買的衣服。

我遲疑著不願意走過去,跪在母親身邊,看著她艱難的吞嚥著。吃了兩三個,我不敢再給她,空腹吃杏特別傷胃,更何況坐月子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母親的胃已經經不起傷害。我把懷裡的果子放在井邊上,冰涼的觸感讓我大腦清明,我應該為母親做點什麼。看了一眼作勢欲起的母親,我惱怒的進了廚房,這個女人軟弱的讓人不忍心去恨。不用看,她肯定拿著杏子去給父親吃了。我狠狠地把麥草塞進灶臺裡,揭開鍋蓋倒了清水。能做的也是最快的只有荷包蛋了,母親也吃不下其他的,我做面太慢,更何況我現在沒有心情去思考步驟。院子裡又傳來父親的呼喊,我怔怔地看著燃燒的火焰和翻滾的湯水,第一次生出了不想面對的情緒來。我聽到院子裡多了其他人的聲音,離我們幾步遠的四爺和四奶奶,還有念著討白的阿訇。叫喊聲,誦經文聲,樹葉嘩啦聲,火焰呼呼聲,湯水翻騰聲充斥著我的耳朵,腦海裡的黑色浪花捲向前額,我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就像壓著千斤巨石,我站不穩腳跟,下意識的拄住鍋沿,潔淨的手掌立即燙出大片紅痕。還是沒能逃掉,我踩滅了掉出灶臺的火,甩下身後的烏煙瘴氣,沖到梨樹下,散落的杏子被踩成泥,露出的杏肉沾了汙穢,醜陋的就像拿下面具的人心。我撲到母親身邊,端著碗裡的涼水,慢慢的倒在她的額頭上。父親懷裡蒼白孱弱的人兒,冷水滑過她暗淡泛黃的面板,冷風卷著地上的塵土掃過她的面頰,唇齒緊閉的人兒止不住的打了冷顫,空洞無神的眼睛再次睜開一條縫,用灰白的眸子看著這悽涼的世界,看著被煙火燻黑臉頰的孩子,看著置她於絕境的男人和眼神複雜的長輩,停了誦唸的阿訇,悲憫的看著我,我跪在地上第一次知道眼淚流幹的滋味。那段日子,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生怕一睜眼母親就再也不會醒來。

我提著一大桶井水艱難地一隻腳踏上臺階,另一隻卻怎麼也上不來。母親坐在炕邊靠著枕頭看著我,眼裡溢滿疼惜和無助。父親尷尬的看我,母親幹啞的開口:“她提不動。”父親接了我手中的水桶,我也不知是要和自己較勁還是惱羞成怒的不願承認自己的軟弱,鐵桶被磕的哐當直響,水被撞擊出來,灑了一半留了一半。父親下了臺階,手裡加了力氣向前邁步,我使勁一拽,他連人帶桶撞在臺階的石板上,我聽到石頭撞擊骨骼的聲響,心下一疼,面無表情的鬆了手。盛了燒糊的荷包蛋,挑了能看眼去的兩個端給母親,端了一碗放在父親手邊,我自己坐在灶臺前面望著已經熄滅的火苗不願吃飯。也不知他們怎麼下嚥了已經燒糊的湯水,我固執著不肯吃,心下想著要是餓死了也就不用再面對父母無休止的爭吵、抱怨、指責、詛咒對方……也不用再面對母親一次又一次昏死過去的驚嚇,也不用看著阿訇一遍一遍的念著討白,就像下一秒母親不再回來,討白與我而言就像在宣告著母親的生命岌岌可危,甚至下一秒就赫然長逝,來不及告訴我怎樣才能堅強的活著,怎樣才能不去思念她,怎樣才能不去恨他……後來父親消失了一年,母親也每日以淚洗面,只不過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在我面前她依然苦苦支撐著,她說她要是死了,對我不公平,她也於心不忍。

我把那疊錢壓在枕頭下面,洗漱後吃了母親烙的餅和父親吊在脖子上怕壓碎的雞蛋,心重的就像沉在海底的千年古墓一般,黑暗潮濕的不敢見光。出門,刺目的陽光強勢地想要照進我紅腫的睜眼,卻是適得其反,越照越疼。我眯著眼,穿過秋日喧鬧的校園,恍惚的走著,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該去找誰,該怎樣放下怨恨,原諒父親,饒恕自己,畢竟曾經的自己點著了父親頭上的火,不負責任的指責了他,即使他有錯,我又何嘗不是仗著自己的年少幼稚,生硬冷漠的傷害了一個父親的感情。我為了母親去恨他,他為了我能不屈居人下在工地上買著血汗賺錢,為了讓我在夏天吃上一根雪糕而去抽便宜的煙,省著錢不願意給自己添置衣服……他在公路上被瀝青燒壞了腳,指頭大小的水泡疼的他不敢穿鞋,扛著烈日在外打拼,我卻在夏日的教室裡偷得清閑……這樣的父親叫我如何去徹底地恨他?如果心裡還存留了一絲恨,就是他對母親的手段太過自私和武斷。這種心情就像一個為報仇雪恨而拼命習武的人,在打遍天下無敵手時,卻聽聞仇人已死去多年一樣,除了漫無目的的迷茫,剩下的就是對自己過往和為何存在的懷疑。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徹底的壞呢?為什麼在我傷口快要結痂的時候再來一瓶鹽水呢?我終歸不是一個徹底的人,像這世上所有的平凡人一樣渴望溫暖和被愛,可是我要怎樣心安理得的接受它?這樣對母親公平嗎?

我垂頭行著,回過神抬眼,人已經到了車水馬龍的街上,林立的店鋪隨著新搬遷的學校越來越多,我不知該去哪兒。走到以前打電話的小商店,拿起聽筒,遲疑了半晌不敢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身後的同學催著,我只好苦笑著掛了電話。被複雜的情緒包圍著,理不出頭緒,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有方向,我索性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閉著眼睛讓心休憩。頭枕在胳膊上,變冷的微風已沒有初秋時的惱人,溫柔地拂過我的短發,頭皮上傳來的涼意掀開了我沉重的眼皮,我眼睛模糊的看了看街上已經稀少的人群,眯著眼只見落日餘暉灑地遍地。轉頭入眼的是一個模糊的影像,我眯著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晰,卻徒勞無功的越來越搖晃。我禁不住伸出手想要仔細辨認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指腹上卻傳來光滑溫熱的觸感,那感覺引得我止不住的來回磨砂著,意識越來越渾濁,眼睛卻漸漸清明起來。那不是單程陽幹淨光潔的臉嗎?那人眯著眼笑著,眸子盛著清水一般的目光,沒有阻止我對他臉頰的觸控,就那樣溫柔的看著我,映在他眼裡的是我憔悴疲憊的臉和微風吹起的發絲,眼睛紅腫已然消退,青黑的眼圈卻直白地昭示著它的主人現在很狼狽。我赧然的住手,不知道該如何收回來,手臂尷尬的停在半空,只覺腦袋一沉,眼前發黑,倒在了一個馨香四溢的懷裡……嗯,就這樣暈過去吧,總比睜著眼睛尷尬要強。這人的肩膀怎生得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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