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要麼不會再見,要麼相見已不再是少年。時間總是悄無聲息將一切改變,對你的愛恨就像流水緩緩向前,沉在河底的是你看不見的心酸,站在岸邊的我們被拋得很遠,彼此相反。年少時的歡喜讓我與自己百般糾纏,歡喜過後的悲涼也從不消散。為何我如此愛你卻得不到釋然,自始至終都是我不肯風輕雲淡,不怪你輕易說出口喜歡。你愛的是鏡花水月、亭臺水榭,而我只是一片不停遊走的沙漠,有些人只能藏於心底,絕口不提。
程陽走後,母親也未做過多的問詢,本來波瀾不驚的心池被他攪得難以平靜,看著面前的考研英語,他的小身影又在我的腦海裡竄來竄去,待我回神也只能在心裡咒罵他又禍害得我不能專心。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幹燥,在我回家一個月之前就無半點雨水,我在家已經月餘,仍舊不見龍王喝醉站在這裡狂吐。地面幹裂地縫隙裡冒出灼熱的氣息,除了屋簷底下的陰涼還可以庇護住人身體上最後一點水分,院子裡的蔬菜皆是被曬得營養不良,身板孱弱,再多曬一天它們怕是要一命嗚呼了。“炎,你好好寫作業,我出去澆澆菜園,哎,我只要一生病,這個家就停了。”我丟下筆杆,收起已經無法平靜的心跟著母親出門:“我也去,你骨質增生,別碰冷水了。”已近傍晚的夕陽還是勁頭高漲,我的脊背被曬得發燙,這氣候是真的變了。
千年不變的暑假活動,一家人被惡毒的烈日驅逐到唯一存有陰影的榆樹底下,看著滿地躺著的胡麻捆,再看看還未斜過中天的金烏,我絕望地躺在草地上。喉嚨和舌頭都在冒煙,我把自己全面武裝起來,接連不斷的汗水從全身各個細胞鑽出來,汗珠滲進眼睛,我胡亂抹開又咬著牙抬起自己酸脹腫疼的胳膊收割一望無際的糧食。母親不管何時都會拼盡全力趕在我和父親前面,我也咬著牙想多做一點,要是我停下來意味著父母就要多擔待一些。他們年過半百,我怎麼忍心讓他們如此受苦。大腦昏昏沉沉的,一直蜷縮的膝蓋關節傳來尖銳的刺痛,我想站起來緩緩,不料一瞬之間我的心髒好像失重一般,呼吸不見了。我陷入了一種十分平靜的慌張狀態,心似擂鼓一般又開始狂跳,我捂著胸口跌坐在地上。見父親眯眼抽煙望著西山,再看母親還在前面艱難地挪動嬌小的身軀,我大口吸著灼熱的空氣,沒有什麼比身體健康傳來的噩耗更能讓人驚慌了。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天,最後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在最熱的點來臨之前就收拾回家,看著躺在地上的西瓜,我邪惡地笑著將它一刀劃開,終於讓我等來這一天。
暑假過了一大半,小燃天天在算我離開的時間,她不想讓我走,只好用剩下的時間每時每刻都粘著我。母親也總是打問我何時走,無奈她記性越來越差,每天都要問起好幾遍同樣的問題。每到這時,我的心總是悶疼著,母親已老,而我還未擁有讓她安享晚年的能力。我何時才能獨當一面,何時我才能讓他們依靠我?程陽說要再來終究是一句空話,現在的他不再是一個人,小寶和他母親都搬回了縣城,或許這裡小寶才能擁有更私密的成長環境吧。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沒有人會去翻找他的過往。父親自是天天出門閑逛,每次看到他不能使勁的右臂我就知道,他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只要他能活著,我就心滿意足了。
離家之前,我會習慣性地脾氣變差,但是這一次我沒有再路過爺爺家門口而走遠。看著爺爺的墳和奶奶的連在一起,綠草和已經幹黃的雜草混在一起,墓碑的字跡還很清晰……多少愛恨情仇,多少苦難幸福皆是化作一捧黃土,無聲無息地躺在這裡,任憑再多的哭喊和淚水已經無法再相聚。活著既幸福又殘酷,人這一輩子要經歷多少苦痛和喜悅才能到頭?我跪在爺爺奶奶的墳前,夕陽漫過山頭照耀著這片聖地,每當我來到這裡我才知道自己該歸何處,該怎樣行事走路。母親見我跪在墳前不說話,她便輕輕碰碰我的胳膊:“炎,你怎麼不念?”我才回過神來,念罷悼經我扶母親起身,走到拱北大門的拐角處將也貼塞進了那個永遠沒有換過的箱子。老阿訇笑著看我,作了一揖之後我攙著母親離開。只有每次離家之前行過這些儀式,走在漂泊路上的我才能安心前行。
大四,就這麼來了,預兆雖然頻現,但是它還是讓人猝不及防、略有驚慌。我靠在車窗邊看著閃過的風景,模糊連貫,人生就像一趟永不停下的列車,永遠在前進,有人上來有人下去,有人醒著有人夢著,有人歡喜有人憂愁,有人厭倦有人享受……
我有些提不起精神,程陽不在身邊就讓我産生這種情緒,這種依賴感讓我很挫敗,為什麼不舒服的不是他而是我?“墨哥,好久不見。”我接起李青墨的電話心裡有了一些慰藉,好歹有人說說話。“好久不見,學霸火,我要走了,以後可能要很久不見了。”我扯起嘴角笑看窗外不斷閃過的景象:“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告訴我一聲。反正我也趕不上去送你,你自己保重。回來我去接你,好不好?”我不知道電話另一端的他是什麼樣的表情,不管是出於怎樣的情感,對於他的離開我看得很開,因為我們都有不同的站臺和地點要到達,誰也代替不了誰。“前提是你要確保我能不能活著回來,芬蘭要餓死我應該挺容易的。”我們兩人笑著,我不知道他的笑容裡是不是也有我一樣的無奈和淡然。“不會的,入鄉隨俗,大體上不要出格,盡量別委屈自己。”他不再言語,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個人就那樣靜默著,也不尷尬。“到了告訴我一聲……”他也不回應我:“要是覺得堅持太累……就放棄吧。”良久他才出聲,我知道他是為我好:“好。”匆忙的告別,因為不在眼前所以感受不到巨大的悲傷,那種熟人漸遠,剩下一個陌生的世界要自己去應對,這種感覺又回到了剛來北京的那一刻。
倒頭就睡變成我治癒自己的最好方式,讓自己陷在夢裡總比陷在回憶裡要好得多。一覺醒來才見大家都端著自己的小餐盒開始平靜地接受食堂菜系,我端著口杯打算去洗漱一下邋遢糟糠的自己。“姑娘們,我後天就要走了,你們有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沖哥在地上蹲著收拾自己散落在寢室各個角落的零食和書本。“沒什麼說的,只有一句,趕快滾吧!”蛙一定是想死了,我心想。小雞驚得合不攏嘴,靈醬端著飯盒等著看沖哥修理蛙的好戲。“慫蛙,姐姐走了你可不要哭哦。”沖哥難得不動粗。“切,你走了她才迎來了第二春呢,她會哭?”靈醬撇撇嘴笑道。“你們知道嗎?”沖哥出聲,我問搖搖頭習慣性地搭腔:“怎麼了?不知道啊。”“我爸媽離婚了。”沖哥平靜地說完,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寢室的氣壓瞬間跌爆最低點。“沖哥,你……還好吧?”我站得離她最近,我輕輕捏住她的肩膀。“梁炎,你不用同情我,我說出來並不是要你安慰我。”我嘆了一口氣:“我沒有資格同情你,我也比你沒有好到那裡去。沖哥,這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情……”大家都不再低頭扒飯,我們圍著沖哥只是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即使她已經是成年姑娘,但是人都是脆弱的生物,沖哥的兔牙被她的微笑暴露出來,我們幾個手足無措地依舊站著。“沒事,我就是想告訴你們這件事情,沒什麼。”我們幾個點點頭,對於突如其來的變化我們顯得太過稚嫩,連偽裝都看起來不夠純熟。
圖書館裡面自習的人接踵比肩,我看著已經快要十點的指標才明白早起的鳥兒有食吃絕對不是雞湯。隨便找了一個轉臺坐下,看了一會兒專業書籍就覺得頭昏腦漲,頭頂的風扇嘩嘩作響,本來就不安定的心變得焦躁波動。程陽倒是發來資訊問候,我見他興致高昂便接著他的話茬說笑了幾句。異地戀之間的話題總是平淡寡味,知道他明天就要正式上班,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們好像越來越遠了。“小寶長大了嗎?”“嗯嗯,越來越可愛了,我今天剛給他換了奶粉,我媽說等你有時間再來,她唸叨著上次沒有照顧周到。”程陽這人有時候耿直地讓人無語,發張照片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他非要說這麼多毫無感染力的話語。“想看看你……”我坐在樓梯上嘲笑自己的可憐,有時候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虐待自己。影片請求咚咚響著,我只好以最快的手速結束通話。“我在圖書館……”“好吧,那你去忙吧。”這句話結束以後我再也沒能把程陽從電話了裡喊出來。無奈日到中天,我提起並不線上的精神返回圖書館。一會兒到了午飯點,一覺睡醒又發現快要三點了。上樓下樓在選座機器上刷座位,無奈司考和考研遇到一起,兩個圖書館加上所有無課的教室根本不夠用來自習。
日複一日,流水無聲般將歲月載去,一晃神,夏季已經離去。圖書館裡鴉雀無聲,我無法平靜自己焦躁的心便拿著手機看電視劇、看綜藝,身在曹營心在漢,我貌似很努力地學習其實是分神消遣的面具,只不過人總是喜歡欺騙自己,讓表象看起來符合自己的預期才能理所當然地蹉跎光陰,浪費生命而渾然不自知。一天到晚都待在圖書館裡,每天從早上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坐到晚上,圖書館閉館我們就回去,有人繼續去自習室學習,而我卻在沾沾自喜。蛙每晚端著手機站在樓層另一端的大門前等著淩晨到來,因為寢室一到十二點就斷網,未被斷掉的區域就成了大家爭相搶佔的領地。用高階手機和平板的人總是搶完自己的座位之後去幫室友再搶,每次我都搶不到索性託靠給蛙,能搶上就去,搶不上就等著第二天的早晨八點三十五撿漏,總有一些人預約了座位不來取票。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這日子總是白天睡不醒晚上不想睡。“小雞,你為什麼從來不去圖書館?”我沒忍住打趣她。“我不著急啊,我打算考試前一週再複習,應該夠用了吧。”小雞的話總是能讓你改變你對努力二字的看法。“你確實不用著急,有北京戶口的人相當於讀了一個985的研究生。”我和靈醬相視一笑,蛙進門:“炮炮,給你搶到了三樓。”“多謝蛙哥,蛙大哥!”我躺著笑道。“那確實哦!我有北京戶口啊!”小雞如夢初醒般驚道。“您這是土豪而不自知啊!”我哈哈大笑,她們倆也跟著大笑:“首都人民對於北京戶口真的是視如糞土啊!雞哥,我拿碩士學位跟你換戶口,可以嗎?”“切,有了戶口你能怎樣?你還是買不起房子啊。”靈醬找準了時機打擊蛙。“哼,憑我的腦袋瓜子我在北京買不起一套房?”蛙不服地吼道。“小心隔壁過來投訴,聲音小點。”我示意她們。“行,可以,您還有什麼事搞不定啊?看您這屁股十分好生養,去代孕吧,保證是悶聲發大財!”我們幾個哈哈大笑:“姐姐,這違法亂紀的事情你可千萬別慫恿她去。”“你姐姐我是要考法碩的人,我能被她一個學新聞的忽悠了?”蛙頗為驕傲的氣靈醬。“學新聞的怎麼了?學新聞的怎麼了?”靈醬從床上彈起沖到蛙面前,我和小雞也加入聲討的隊伍:“學新聞的怎麼了?你還沒從新聞專業畢業呢,這麼著急賣國,你還真是芮成鋼的鐵杆粉絲啊!”我抱住肚子在床上打顛,蛙對芮成鋼的愛是極為深重的,即使在勁爆新聞出現之後,蛙也反思了很久為什麼自己喜歡的偶像沒有一個善終的。“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小雞,你丫太過分了。”蛙裝勢捂住胸口一臉痛苦,我們幾個笑著早已經習慣了蛙被圍攻的樣子。
好像所有的熟悉都從我的世界裡銷聲匿跡,秋意漸濃,銀杏葉子又黃了許多,落在地上的殘花敗柳顯得毫無生氣。我揹著書包、端著電腦從圖書館的小路上行過,憲法大道上的年輕人們笑得放肆灑脫,許是一年級的學妹吧,不然還有誰會如此輕松呢。將電腦包換到左手,我吃力地掏出手機才見是李捷的電話。“你死哪兒去了?”我開口就罵,一想到快有大半年未聯絡到他,我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我活得好著呢,火火,我好想你,能不能來看你?”李捷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候的他。“不能,我忙著呢。”我沒好氣的罵他,其實只是不想讓他來看到我如此迷茫又邋遢的生活,人總是怕被熟人看到自己失敗的摸樣。“你這麼絕情真的好嗎?”他哈哈大笑,這樣的李捷讓我有一絲的不安。“不好,你怎麼消失了?”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沒什麼,就是被我老爸在家裡關了一段時間,現在刑滿釋放,小爺今天出獄想給你一個驚喜,結果你小子不領情啊。”我的心咯噔一下:“因為蘇參嗎?”要不是鐵瓷我真的不會去戳他的軟處。“我快要訂婚了,死皮賴臉才讓我女朋友把時間拖到你放寒假,今年寒假回來你一定要來,你哥們我這輩子也就這一次,你可盼著我的好哈。”我的心木木的,就像李捷在說一個並無笑點的笑話。“你特麼是不是瘋了?你才多大啊?一輩子那麼長,你就這麼放棄啦?”我站在搖擺的槐樹下,掉落的葉子就像盛開過的花瓣緩緩墜落,死亡總是比生命來得聲勢浩大。“別生氣,火火,我都不氣,你氣什麼。”我聽著他極力安撫我又像是在安撫他自己的話胸口就像壓著巨石一般。“在我的生命裡,你比我自己還重要。李捷,我不騙你,你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你是我沒有血緣的親人。我不要看著你放棄自己愛的人,愛同性有什麼錯?你告訴我,愛有錯嗎?”我的淚嘩嘩掉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哭得如此難過。是想到了自己和程陽的堅持毫無結果,和程陽的堅持還要面對重重困難,這些困難在李捷這裡瞬間奏效,這讓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和程陽悲劇的結果。“愛沒錯,火火,但是當你的愛會讓你愛的人感到負累時,放棄就是最好的辦法。我會試著把自己對一個男孩的愛轉嫁到另一個女孩身上,都是對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好,只不過心甘情願的多少我不能掌控。我會盡力的,治好自己,之後再奮鬥剩下的人生。異類在這個社會中的存在有多艱難,只有體會過才會明白。火火,你不要哭了,我捨不得你哭。”“你連自己都捨得,你管我幹嘛啊!”我坐在路邊冰涼的青磚上埋頭痛哭,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裡,我們三個人的未來在哪裡。“你能把我看得比你自己重要,我也把你一直看得比我重要。好好的,寒假回來看我,我現在吃胖了,你回來趕緊罵罵我。還有啊,我媽還嘮叨著說你不來看我就是因為我不學好,你趕快回來吧,都沒人給我爭氣,哈哈。”我的心沉入冰涼刺骨的海水裡,巨浪滔天卻寂靜無聲,麻木和窒息將我淹沒,不學好這三個字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我很清楚。“等我,李捷,等我好不好?李捷……”我泣不成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像大廈將傾時我只是一個全身不能動的廢物。李捷在電話裡不停的回答我,他聽我哽咽不語便軟聲道:“火火,乖,別哭了。我知道我要訂婚了未婚妻不是你,你很傷心對不對?放心吧,等你那天變成剩女我就把你帶回家,讓你養著我,給我打掃家務好不好?”“滾你大爺,為什麼不是你伺候我?”我哭著嚷他。他哈哈大笑:“我就是過過嘴癮,你來了還不得天天糟踐我啊。”我禁不住笑出聲,大腦裡過著我曾經打壓他的畫面:“賤賤,你好好的,等我考研結束我就去找你,一定好好的。想我了就騷擾我知道嗎,不許再消失了,下次消失一定要告訴我,好歹讓我找找你,這樣一點戲劇性都沒有,太無聊了。”他哈哈大笑:“放心吧,以後戲劇的事情會更多,快休息吧,夜深了。”我起身掛掉電話,夜色是橙色夾雜著粉色的朦朧混沌,我低頭走回寢室,他們在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