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壇酒很快就喝光了,而兩個分明已經酩酊大醉的傢伙卻都自稱沒醉,說自己酒量好得很,再來個五六壇沒問題。那臉色通紅的白秀才站起身,說什麼‘剛剛你請,現在我請,君子之間,禮尚往來’,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到酒架旁,伸手取了兩壇酒罐放到了桌子上,作勢便要開啟。
本來已經醉趴在桌上的小二茫然地抬起頭,看見了那壇白秀才正要開蓋的酒罐,忽然一個激靈,如猛虎撲食般跳起,一把按住了白秀才的手。白秀才抬頭看他,剛要用打結了的舌頭髮問,小二就拼命搖著頭,醉醺醺地說道:“這罐喝不得、這罐喝不得……”
白秀才心生疑惑,但也順著小二的意思開了另外一罐酒,給兩人都倒了一杯,小聲地詢問起了小二剛剛動作的原因。小二猶豫了下,喝了口酒,還是支支吾吾地慢慢道來了。
他說啊,這壇酒,不一般。
大概是白秀才來酒樓的兩年多前吧。一天下午,天氣不咋地,是陰天,酒樓裡難得地有些空位。有兩名跑堂幫忙端茶送水後,閒下來的小二便到門口吆喝拉客。大概喊了十來嗓吧,就看到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懷裡抱著一個灰色的麻布袋,顫顫巍巍地朝著酒樓走了過來。一開始,小二以為那老太太是來打尖的,便上前殷勤攙扶,但老太太卻搖了搖頭,推開了他,用蒼老的嘴唇說了一個名字。小二一愣——他知道那個名字,那是掌櫃的名字。他還知道,街坊傳言說,掌櫃的從小出家遊俠江湖,是家裡人極力反對的——甚至有激烈的說法,說是掌櫃的是近乎被家裡人趕出家門的。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從年齡看,該不會是……
小二不敢怠慢,連忙讓老太太坐進店裡,但老太太不肯,只是站在了門口。小二沒有辦法,只能上樓叫下了掌櫃,自己待在賬臺旁,從遠處偷偷地看著。他看著掌櫃地微笑著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前,寒暄了幾句;他看著老太太張開了口,掌櫃的沉默不語;他看著掌櫃的笑容緩緩淡去,直到變成了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他看著老太太將那個布袋交給了掌櫃的,轉過身,一步步顫顫巍巍地離開了酒樓。
老太太走後,掌櫃的三天沒有下樓。
第四天當小二見到她時,掌櫃的面無血色,兩眼紅腫。她手裡捧著那壇繫著紅繩的酒罐,緩緩地將之放在了酒架最下面一層後,就又慢步走回了樓上。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掌櫃的才恢復了精神,又笑吟吟地出入酒樓,一如既往地與客人們熱情地寒暄了起來。
後來,小二從訊息靈通的街坊大媽嘴裡聽到,那壇繫著紅繩的酒罐,是掌櫃的女兒紅,是她的父親於她出生時所埋藏在後院桂花樹下的陳年酒。掌櫃的年輕時確實是被趕出家門的,那老太太也確實是掌櫃的母親。而老太太這次前來,只是為了告訴她一個訊息。
掌櫃的父親死了。
死在了北方前線。
死在了軍武蠻子的手裡。
與七千老卒一起。
他沒什麼東西留給她,就只有一罈酒。
而老太太將這壇酒交給她後,就轉過身了。
她親眼看見她現在過得很好,也就足夠了。
只有一句“不要掛念”而已。
這便是小二不讓白秀才開那壇酒的原因。
聽完了這席夾雜著酒氣的細語後,白秀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著腦袋,滿臉通紅。
也不知是喝多了說胡話還是什麼,就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喃喃自語。
“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