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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 / 6)

“當然可以,我說過,日本軍隊完全尊重貴國的新聞自由及言論自由。”黑田向陸中庸深深鞠了個躬。

一陣劇痛使楊秋萍從昏迷中醒來,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從被穿透的四肢傳來,她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浸透。楊秋萍努力抬起頭來,用力甩開遮擋在臉上的長髮,大街兩側的老百姓發出一陣驚呼:“她還活著!”

楊秋萍忍住疼痛,微笑著向街兩側的老百姓點點頭,人群中又是一片喧譁……她努力辨認著街道兩側的建築物,這是哪裡?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來了,這是前門大街,前邊的那個十字路口應該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幾步,就是煤市街南口,從這裡進去就可以回家了,楊秋萍想象著大馬神廟11號院裡的情景……南牆上滿是“爬山虎”,整面牆呈墨綠色。院子中間的藤蘿架下,父親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著個小陶壺對著嘴喝茶,旁邊放著養金魚、荷花、綠毛龜的幾個大缸,花壇裡種有乾枝梅,還有盆菊,藤蘿架上掛著蟈蟈籠、盛蟋蟀的葫蘆,院子裡的橫竿上掛著幾個鳥籠子,籠中有百靈、黃鳥兒、紅子……

這裡離家咫尺之遙,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楊秋萍有些傷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幾句,她想說:我的祖國,我的同胞們,我愛你們!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她知道自己的聲帶已受到嚴重損傷,是受刑時忍不住發出慘叫造成的。

楊秋萍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她在人群中發現了羅夢雲,羅夢雲穿著一件黑色細布旗袍,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楊秋萍清楚地記得,羅夢雲除了參加西式葬禮,從來不穿黑色服裝,如此說來,她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的旗袍來為自己送行,楊秋萍感到由衷的溫暖,她向羅夢雲微笑著點點頭,用目光向她傳遞著訊號:好姐妹,好同學,謝謝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多保重……

站在人群中的羅夢雲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淚如泉湧,她實在控制不住內心的悲苦,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陣陣劇痛使楊秋萍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盼望著刑車能開得快一些,儘早趕到刑場,在這種時刻死亡的來臨將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這樣懷著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時恐怕只有楊秋萍了。

當她再次清醒的時候,發現刑車已經來到天壇的西門前,這條大街的路西是當年皇帝祈求五穀豐登的先農壇,而路東是皇帝祭天的天壇。楊秋萍對這裡很熟悉,戰前她和同學們經常到天壇、先農壇的林間草地上溫習功課,在幾百年樹齡的古柏間打鬧嬉戲,那段時光是楊秋萍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街兩側的人群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被壓抑的抽泣聲,成千上萬人的抽泣有如海嘯般的聲響滾過陰沉的天空,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成千上萬的人終於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北平的市民用悲痛的眼淚為自己的英雄送行。

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迅速做出了反應,他們紛紛拉動槍栓,將子彈上膛,然後端起槍警惕地注視著人群,準備在人群中發現肇事者予以逮捕,但日本憲兵們發現,他們無法逮捕成千上萬的人,除非你把北平這座城市變成一座巨大的監獄。

多年以後,很多北平人都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們說,那天負責沿路警戒的中國警察們都低著頭,臉色灰白……

楊秋萍含著熱淚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別。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處院子的臺階上,一個戴著禮帽、穿著長衫的人將提包抱在懷裡,另一手則伸進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楊秋萍驚喜地睜大眼睛,渾身的疼痛感似乎也減輕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時他手裡肯定握著一支子彈上膛的駁殼槍,保持著隨時拔槍射擊的狀態。

楊秋萍目不轉睛地望著徐金戈,心裡默唸著:金戈兄,謝謝你為我送行,我們沒有白相愛一場,有你在身邊,我覺得身上一點兒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該知道我在想什麼。

徐金戈所站的位置離楊秋萍的刑車不足五十米,這是一條衚衕的入口處,位置極佳,一旦出現情況可以迅速從衚衕裡撤離,這條衚衕連線著天橋一帶密如蛛網的衚衕小巷,對於日本憲兵來講有如迷宮一般。

徐金戈昨天就從方景林處得到了訊息,他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解救楊秋萍,在敵人重兵護衛下劫法場的故事只有在小說裡才可能出現,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馬”同意,並派出若干行動組給予配合也不可能成功,況且“黑馬”根本不會配合,他不會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搭上手裡的全部王牌,否則他就不是“黑馬”了。

徐金戈想了很久,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幫助楊秋萍早些擺脫痛苦,現在他終於理解陳恭澍了,如果當時陳恭澍那一槍打得準一些,楊秋萍也不會承受這麼多非人的折磨,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理性始終應該是第一位的。想到這些時他心裡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殺死心愛的人,這種難以承受的痛苦簡直要使徐金戈瘋掉。

徐金戈感到一陣戰慄,他的目光和楊秋萍的目光驟然相遇,兩人互相凝視著,在一剎那,彷彿時空也凝固了……楊秋萍的目光中充滿了溫情,她似乎已經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點點頭,好像在說,親愛的,快動手!我不怨你,我愛你……兩行淚水順著徐金戈的面頰滾落在胸前,他左手將提包掉轉方向,伸在提包裡的右手猛地扣動了駁殼槍的扳機,槍聲爆豆般響起,一排子彈穿透皮製手提包,高速飛過五十米距離打進楊秋萍的胸膛……

人群一下子炸了營,街道兩側頓時大亂,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一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徐金戈趁亂閃進衚衕,在撤離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楊秋萍低垂著頭,長長的頭髮在秋風中飛揚……

淚眼矇矓中,這景象永久地駐留在徐金戈的腦海裡,今生今世不會忘懷。

徐金戈脫身後奉“黑馬”的指示撤往天津英租界的一座二層洋樓待命,這裡是軍統天津站的秘密據點,天津站站長王天木為他安排了二樓的一個房間,王天木客氣地說:“老弟,還有什麼需要,你隨時告訴我。”

徐金戈點點頭說:“謝謝王站長,我只有一個請求,這幾天不要有任何人打擾。”

“沒問題,你好好休息。”王天木轉身走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徐金戈走進衛生間,擰開了水龍頭,把頭伸到下面,任冷水衝在自己的頭上。此時徐金戈渾身發燙,像是著了火一樣,他想給自己降降溫,藉此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冰冷的自來水使他清醒了很多,他抬起頭想照照水龍頭上方的鏡子,看看自己這兩天變成了什麼樣,突然,他覺得嗓子裡發堵,一股灼熱的液體湧上來,“噗!”一口鮮血噴在鏡子上,徐金戈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頹然栽倒……

以前只是聽說人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會吐血,徐金戈總認為是無稽之談,這次他可是真見識了。他的身體很強壯,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也沒有受什麼內傷,居然會吐血?這簡直不可思議。

徐金戈沒敢聲張吐血的事,他覺得丟臉,堂堂一條漢子怎麼會如此脆弱?特別是在特工這一行,流血和死亡是家常便飯,要是沒有這種承受力,你最好改行。

徐金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覺,誰也不知道這三天他都想了些什麼,當他三天以後走出屋子的時候,同事們發現他整個變了模樣,以前烏黑的頭髮竟變得花白,眼珠血紅,豐滿的兩頰凹了進去,呈灰白色,一張國字臉似乎經過刀削斧劈般地變了形,唯一沒變的是眼睛裡寒氣徹骨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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