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戈不由打了個冷戰:“八年抗戰,我們和日本人在戰場上結下血海深仇,可戰爭一旦結束,我們還不是以寬大仁義之心對待他們?而現在,我們的對手畢竟是中國人啊。”
王蒲臣冷笑道:“那不是對日本人嗎?這叫內外有別,光復那年,我們對淪陷區的政策是這樣的,日本軍人和僑民,除了少數罪大惡極者,全部遣返回國,不予追究責任。而對投靠日偽政權的中國人則一律以漢奸罪論處,大部分被判了死刑,為什麼會這樣?按常理判斷,有了侵略者才有漢奸,前者是因,後者為果,無論如何,侵略者的罪行要大於漢奸的罪行,可我們為什麼只對日本人有寬恕之心,而對當漢奸的中國人卻嚴加懲處?我看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和共產黨的關係也是這樣,自民國十六年以來,我們對共產黨採取的是趕盡殺絕的政策,反過來他們也是如此對付我們,雙方誰也不會手軟,這個仇算是結大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啊,我們可以寬恕日本人,但決不會寬恕共產黨。”
徐金戈搔了搔頭皮道:“長官,我從小練武,讀的書少,也沒進過洋學堂,在八年抗戰中,我的工作主要是在淪陷區從事情報收集和抗日鋤奸活動,沒有和共產黨打過交道,您剛才提的這些問題我還真沒想過,為什麼會這樣?請長官明示。”
王蒲臣望著窗外隱隱約約的西山,目光迷離,嘴裡喃喃道:“答案在我們每一箇中國人的心裡,也在我們的傳統文化裡,因為我們是中國人……”
“長官,我終於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金國是侵略者,秦檜是漢奸,七八百年過去了,金國早已消失,我們對金國燒殺搶掠的罪行也早已淡漠,可秦檜的行為卻永遠留在國人的記憶中,他至今仍跪在岳飛墳前,身上掛滿了遊人的唾液,我們傳統文化中的寬恕是有界定的,特別是對於來自同一種族的敵人。”
“小徐呀,我說你是個人才嘛,你很有悟性,一點就透,你別看中國有四萬萬人,能有多少人對中國文化有深刻的領悟?我感到懷疑。從這個角度看,馬漢三和喬家才都是缺乏政治遠見的庸才。不錯,這兩人在淪陷區潛伏多年,為抗戰立過大功,稱之為英雄也不為過。可北平光復後,民生凋零,百廢待興,他們卻把心思放在爭權奪利、投機發財上,沒幾個月時間,個個都是‘五子登科’[1]
啊,黃金美鈔撈足了還不夠,他們還要當什麼‘國大代表’。這些人啊,什麼都想要,什麼都不肯放棄,唯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忘了共產黨僅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就已成燎原之勢。他們也不想想,一旦江山易手,你那些黃金美鈔又有何用?對於一個政黨來說,有什麼東西能比執政權力更重要?有了穩固的政權我們就擁有了一切,反之,我們連性命都難保,如果連這個賬都算不清楚,你就活該被歷史所淘汰。”
“長官,您的結論是……”
王蒲臣猛地轉過身來大聲說:“我們絕不能失敗,因為一旦失敗,我們的下場將和那些漢奸一樣,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我們的妻子兒女將淪為賤民,任人宰割,永無抬頭之日。老弟,我們一定要消滅共產黨,這是關係到黨國生死存亡的大事,拜託了!”
“×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啦……”文三兒收車回來,一走進車行大門就破口大罵起來。
孫二爺捧著水菸袋正和對門兒雜貨鋪的於掌櫃下象棋,見文三兒一臉的怒氣,便問道:“怎麼啦文三兒,是誰招咱爺們兒生氣了?”
“誰招我生氣?我他媽也不知道,是哪個雜種×的弄出個金圓券來?文爺我就罵他。二爺,您說說,這金圓券叫錢嗎?還他媽的頂不上擦屁股紙,咱長這麼大還沒用麻袋盛過錢,這幾天上街拉活兒我得帶上兩條麻袋裝錢,今兒個一上午我掙了足足兩麻袋金圓券,擱在車座兒上比他媽拉個大活人還沉,到了中午我用這兩麻袋金圓券買了兩根油條,賣油條的李老六數錢就數了一個多鐘頭,數得頭都大啦,數完錢他回身給我拿油條,一腦袋就撞在門框上了,腦門上腫起個大包,還沒來得及揉揉,得,又來了一位爺,愣是扛了四麻袋金圓券要買油條,李老六當時就急啦,說:操!我他媽不賣了,這哪是賣油條啊,這是收爛紙呢。我說,李老六你小子知足吧,那油條不賣了你還能自個兒吃,文爺我招誰惹誰了?兩麻袋票子才買了兩根油條,還不夠塞牙縫兒的,我找誰說理去?”文三兒憤憤不平地罵著。
文三兒的怒罵也勾起了孫二爺的火,他一肚子的不滿正無處發洩呢,於是也跟著罵了起來:“兩麻袋金圓券你就罵上啦?你到我屋裡瞅瞅,快成中央銀行了,好嘛,這叫賣水的看大河——盡是錢了。咱車行裡的夥計交車份兒都扛著麻袋來,往我炕上一倒:得嘞,二爺,您受累點點,對不住您哪,麻袋我還得拿走,要不然明天交車份兒我還沒傢伙使了。我瞅著這一屋子金圓券發愁哇,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發了多大的財,其實我自個兒明白,連他媽的十斤大米都買不來。×他個姥姥的,這一屋子票子擱在那兒也不是個事兒呀,昨兒個我僱了那來順的車,裝了六個麻袋,想到銀行把錢存上,騰出麻袋來再跑兩趟,結果你猜怎麼著?銀行那兒人山人海,大隊排出得有十里地,沒見取錢的,都是存錢的,個個都扛著麻袋,我一見那陣勢就明白了,我就是排三天的隊也甭想存上錢。就這麼著,我在銀行那兒轉了一圈兒又把麻袋拉回來了,瞧著吧,今兒個晚上夥計們再交車份兒我就沒地兒睡覺了,這叫什麼事兒啊?”
於掌櫃嘆了口氣勸道:“都消消火兒,消消火兒,您光罵街可沒用,還是得想點兒轍把票子換成袁大頭,現在市面上就認袁大頭,黑市上1枚袁大頭能兌換5億金圓券,您算算吧,按1000元面值的票子計算,5億金圓券得裝多少麻袋?我跟您這麼說吧,自打金圓券一出來,我就覺著不對勁,**以1元金圓券收兌300萬元法幣,說好了是1元金圓券含純金0.22217克,當時我就不大相信,心說是不是咱**又跟老百姓玩花活兒呢?不是咱不相信**,是**老惦著做套兒把咱往裡擱,這可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先咱使銀圓的時候,物價不漲不跌,挺讓人放心。到民國二十四年,**強制推行法幣,禁止白銀流通,用法幣強行收兌銀圓和民間藏銀,就這麼一下子,全國的銀子都讓姓蔣的捲走了。我算看明白了,甭管是什麼**,也甭管咱歸中國人管還是歸日本人管,反正被算計的總是咱老百姓,咱**打不過日本人,一撒丫子跑到重慶去了,把咱老百姓擱在北平當亡國奴,日本鬼子又捲了老百姓一把,先是把法幣兌換成日本軍用票,兌換率從軍用票1比法幣2.1滾成1比10.4,最後還禁用法幣,全用偽鈔。這倒也不奇怪,咱早知道日本人不是個東西,要不為搶東西人家到中國來幹嗎?咱只當是走夜路碰上打劫的了,自認倒黴吧。但最可氣的是光復以後,咱自己的**回來了,我心說熬了八年這回總算是盼到天亮啦,誰知**比鬼子還孫子,鬼子黑到家了也不過是軍用票1比法幣10.4,可咱**比鬼子還黑,上來就宣佈1法幣兌偽鈔200,反吃了老百姓一口,《大公報》上都說了,這叫虎狼兌換率。到了今年8月份金圓券出臺,又成了1元金圓券比法幣300萬元。您算算吧,從民國二十四年到現在不到十三年時間,老百姓連著被捲了四把,其中一次算在鬼子賬上,剩下的三次可都是咱自己**乾的,說句不愛國的話,要這麼比較,咱還真不如別抗日了,當亡國奴也挺好,鬼子雖說也黑,可再黑也黑不過咱自己的**。說句不好聽的,您走夜路碰上土匪還好辦點兒,跟土匪興許還有商量,鬧不好還能給您留點回家的盤纏,可您要碰上**,想商量?沒門兒,想扒您三層皮您給兩層半行不行?不行,您想都甭想,三層就是三層,一點兒不含糊,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告訴您吧,就因為**改行了,改成什麼了?改成土匪啦。”
文三兒和孫二爺都是文盲,自然也不會看報紙,於掌櫃說的各種兌換率他們聽得一頭霧水,實在鬧不懂。他們最直觀的印象是如今票子毛了,而且毛得很不像話,文三兒咂巴著嘴嘆道:“如今連逛窯子都不敢去了,從古到今還沒聽說過扛著一麻袋鈔票逛窯子的,還沒見著窯姐兒呢自己先累趴下了,哪還有精神頭兒和窯姐兒招呼?這叫他媽的什麼世道。”
孫二爺說:“文三兒啊,這你就不知道了,你當那些窯姐兒傻呀?人家門檻兒精著呢。我有個兄弟好這一口兒,不吃飯可以,不去逛窯子可不成,那你還不如殺了他。上禮拜他去石頭衚衕‘翠雲樓’會一個相好的窯姐兒,那娘們兒叫石榴,我那兄弟一開始也想拿金圓券糊弄一下,誰知石榴姑娘眼裡不揉沙子,人家說了,要麼給實物,大米白麵、布料綢緞高跟鞋都成,要麼您給袁大頭、金條、金戒指,就是不收金圓券。我兄弟說,我這兒倒是有根‘大黃魚’,就怕你石榴姑娘兌不開呀。你猜人家石榴說什麼?石榴說,您見過公園的月票嗎?您的‘大黃魚’就只當是我這兒的月票了,一個月之內您隨便來,到了下個月咱再商量……”
文三兒深表贊同:“那是,擱我我也不幹呀,‘翠雲樓’的姑娘要價高,您扛去十麻袋金圓券還未準夠,好嘛,您把票子往那兒一倒,就是一座小山,夠老鴇數一天的,能把眼兒數直了,臉兒數綠了。”
於掌櫃笑道:“文三兒,你當是買油條哪?告訴你,如今大宗交易都是把鈔票過秤,一千萬元多重,一億元多重,都有準數兒,真要靠人去點錢,非出人命不可。”
孫二爺吸了口水煙又想起了什麼:“於掌櫃,前些日子**三天兩頭槍斃人是因為什麼?”
於掌櫃瞥了孫二爺一眼,似乎嫌他孤陋寡聞,他指了指院外說:“你沒見佈告上寫著嗎?槍斃的都是投機居奇的奸商,還有私藏黃金外幣的有錢人。8月19日,**公佈了《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除了宣佈金圓券的流通和金圓券與法幣的兌換率,同時還限期收兌黃金、白銀、外幣、法幣,有私存黃金者,格殺勿論。老百姓膽兒小,**一嚇唬就照辦,把家裡存的黃的白的都拿到銀行換成金圓券了,可也有膽兒大的,就是不去兌換,把金子藏起來,看你有什麼轍。**心裡跟明鏡似的,它能沒轍嗎?**想了個招兒,鼓勵舉報私藏黃金者,舉報人有重賞,這下可褶子啦,咱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告密的,一說舉報有重賞,把親爹賣了的主兒都有,那些被槍斃的人,都是被人舉報的。”
文三兒很是幸災樂禍:“該斃,死一個少一個,反正我沒有金條,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用不著提心吊膽,**要收拾有錢人,我舉雙手贊成。”
孫二爺不愛聽了:“嘿!文三兒啊,你他媽怎麼像共產黨啊,老和有錢人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