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夢雲走進閱覽室,填寫完閱書單後將書單夾在運書機上,然後坐下來等候。這個圖書館建築最新穎的地方即為運書機與地磚。其運書機可自挾閱書單由前樓至後樓索書,並運書轉來,不需人力;其地磚更有特點,貌似堅硬光滑,實則柔軟而富有彈性,著皮鞋步入其中,無橐橐之聲。羅夢雲等了不到十分鐘,運書機便運來她需要的書籍,羅夢雲用餘光觀察了一下週圍的動靜,當她確定身旁無人注意之後,便取出夾在書籍裡的情報裝進自己的手提包裡,一次交遞情報的活動就這樣輕鬆地完成了。這無疑是個很聰明的辦法,處處體現出策劃者的高明,取情報的人不知上線藏在哪裡,即使被當場抓獲,保密局的特工們也只能得到一份用密碼寫成的“天書”,除非你把後樓書庫裡的幾十個工作人員全部逮捕,逐個審訊,即便如此,你也不敢保證能鎖定那個“上線”的藏身位置,他也許在你展開行動之前就已從容轉移了。
其實羅夢雲到圖書館來也不僅僅是為了接頭,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近來她正在收集父親生前所著的大量學術論文及專著,還準備把父親留下的大量收藏品整理成冊,出一本《羅雲軒教授收藏品集》的專著。羅雲軒教授出身江南望族,家學淵源,僅明清兩朝家族中就出過四個進士。羅雲軒自幼受傳統文化教育,後考入杭州第一師範學校,師從李叔同、陳望道、夏丏尊、劉大白等人學習國文。1919年羅雲軒考取官費赴英國劍橋大學留學,取得博士學位後回國,任教於燕京大學。羅雲軒常對女兒說,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大出息,到頭來不過是個教書匠,真愧對於那個時代。羅夢雲問,為什麼這樣說,那究竟是個什麼時代?羅雲軒回答,對於讀書人來講,民國時期應該是中國五千年來最自由的時代,也是文化巨人層出不窮的時代,具體地說,就是一批熟讀經史子集的中國文化人又重新接受了西方現代教育,造就出一批學貫中西的人物,這些人回國後受到**的禮遇,給予優厚的生活待遇和空前自由的學術環境,這就是他們中間出了不少文化大師的原因。當然,這種好時候畢竟不長,進入國民**時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後來,別說是學術自由,就是人身安全都成了問題,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是個巨大的怪圈,總是以美好的憧憬開始,最後以痛苦和沮喪告終,而歷史走過漫長的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處。羅雲軒承認,他看不出這種歷史的輪迴有多大的意義。
羅夢雲始終沒有對父親說過,就她個人而言,自己所投身的事業就是為了建立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共產黨人有能力創造一個嶄新的歷史,也有能力建立一種先進的社會制度,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創舉,歷史的輪迴將以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的方式進行,永遠不可能回到原先的起點。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目標,羅夢雲願意把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獻上祭壇,雖九死而不悔。
羅夢雲將參考書和筆記本攤開,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
坐在閱覽室另一個角落的徐金戈似乎也在專心致志地看書,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羅夢雲。為了防止洩密,徐金戈連自己的助手趙建民都沒有通知,對羅夢雲的跟蹤基本上是由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從羅夢雲剛才的舉動看,這裡為共產黨的接頭地點應該是確定無疑。徐金戈不得不佩服對手的聰明,要想抓住那個遞送情報的聯絡員恐怕不大容易,除非你進行一次大規模行動,拘捕圖書館後樓書庫的所有工作人員逐一審訊,即便如此,你也很難保證能找到那個聯絡員,況且在共產黨軍隊兵臨城下的時候,進行大規模搜捕行動勢必會引起北平各界強烈反彈,政治上恐怕很被動。徐金戈考慮,目前最穩妥的辦法是嚴密監視,等待南京方面的命令,據說,毛人鳳局長已經將此案的材料遞到了蔣總裁手裡,總裁目前還沒有表態,下一步該如何進行,自然由總裁去定奪。
徐金戈低下頭繼續讀書。
文三兒與羅夢雲分手後就琢磨著到哪兒去度過這兩個小時,他拉著空車順著文津街向西走,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劉蘭塑衚衕南口。
劉蘭塑衚衕北起草嵐子衚衕與天慶衚衕相通,南至西安門大街。衚衕北段有元時所建玄都勝境,清乾隆二十五年改名為天慶宮。內有劉蘭塑像,後地以人稱。劉蘭即為元代著名雕塑家劉元,所做神像精妙絕倫,原朝外東嶽廟多其所做神鬼之像,後多已被毀,只有西山八大處尚存其手塑羅漢。
文三兒本打算從劉蘭塑衚衕南口進去,到天慶宮旁邊的一個茶館去喝茶,誰知剛一進衚衕就遇上了李二虎。李二虎正帶著幾個兄弟罵罵咧咧地往外走,文三兒自覺地把車靠在牆根給這夥爺讓路,李二虎一眼就盯上文三兒:“哎,拉車的,我怎麼瞅你眼熟?”
文三兒恭敬地哈了哈腰:“李爺,給您請安了,您真是好記性,頭幾年您坐過我的車,難怪您瞅我眼熟。”
李二虎停住腳步:“嗯,我坐過你的車,什麼時候?”
文三兒啟發道:“那次您去孫二爺家鬥蛐蛐兒,是我接的您。”
文三兒不提還好點兒,這一提孫二爺倒把李二虎惹火了,上次和孫二爺叫板栽了面兒,李二虎一直耿耿於懷,偏偏文三兒不識相,倒把這事兒又端了出來,這不是往李二虎眼睛裡插棒槌嗎?於是李二虎劈面給了文三兒兩個嘴巴,罵道:“鬧了半天是那孫子的狗……”
文三兒捂住臉莫名其妙地問:“李爺,您怎麼打人呀?”
李二虎陰冷地一笑:“常言道打狗欺主,大爺我打了又怎麼樣?”
文三兒本來還想理論幾句,但一見李二虎的手下衣袖裡藏著短刀就改變了主意,他垂下頭沒有吭氣。
李二虎餘怒未消地指著文三兒說:“孫子,你回去給姓孫的傳個話兒,就說大爺我哪天騰出工夫來還想再會會他,聽見沒有?”
文三兒連忙點頭:“聽見啦,李爺,我一準把話兒帶到。”
“你再給我說一遍!”
“是!我這麼說,姓孫的,李爺說哪天騰出工夫來先卸你老東西的一條大腿,李爺,這麼說行嗎?”
“嗯,你小子還挺會說話,是這意思,就這麼說,他要是不服氣就到達智橋找我。”
文三兒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走了嗎?李爺。”
李二虎眼一瞪:“走?想什麼哪,你沒看見大爺我正要出門嗎?就坐你的車,去北海夾道。”
“可是……李爺,我這是包月車,一會兒我還得去接……”
一個嘍囉踢了文三兒一腳罵道:“你哪兒這麼多廢話,活膩歪啦?”
李二虎上了文三兒的車,吩咐道:“都給我帶好傢伙,再叫幾輛車一起走。”
北海夾道與曾是皇家御苑的北海公園僅一牆之隔,高大的御苑圍牆與低矮的民居之間有一條不足三米寬的夾道,這裡哪怕是白天也行人稀少,是個僻靜的去處,治安案件時有發生。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先天道會長江洪濤夫人姚氏在北海夾道被不明身份的人擊傷,當時的北平市警察局偵緝隊、內六分局都介入了調查,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此案,成為敵偽時期北平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此案的偵破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不了了之。後來黑道上的人都看好北海夾道的僻靜,凡有江湖火併,聚眾械鬥之事都約在北海夾道進行,內六分局的巡警們即使接到線人的報告,也不會去那種地方巡邏,他們認為,凡流氓地痞械鬥,打死一個少一個,巡警們樂得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