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夫人年輕時也是個杏眼櫻唇的美人,而今雖駐顏有術,比同齡婦人看去更顯年輕美貌,到底歲月無情。季千裡一年只見她一次,每次相見,都覺母親與上次所見不同,不由心中發酸,拜在她腳下。
做孃的每年見兒子都要紅眼,今歲甚至掉下眼淚,朝他招了招手,讓他伏在她膝邊。
“又長高啦。卻怎地反而一年比一年瘦了,那寺裡清湯寡味,修行又苦,你這孩子只怕連飯也沒功夫用。”
寺中清湯寡味是真,修行於他卻並不苦,更不曾像他娘所言沒功夫用飯。
季千裡道,“孩兒一日三頓都用了,偶有饑餓,娘讓人送的豆餅和糯米團,孩兒也都吃幹淨了。”
季夫人眼眶卻只更紅,季月明吩咐旁邊一個黃衫丫鬟,“桑麻,吩咐廚房快些,先把二少爺愛吃的端上來。”
季千裡不食葷腥,廚房卻總有本事變著法子為他張羅,但他自幼修行,素有節制,往年將飽腹便歇了筷,家裡也不敢多勸,今日卻不同以往,一抬頭見了母親的紅眼眶,硬逼著自己多用了些。
飯後用茶,一家人正在說話,忽聞院中侍女尖叫,都吃一驚,溫良禮先走到門邊,不由失笑,“平兒?”
幾人先後出來,只見院裡叉腰站著那小人身段,正是換了女裝的季三小姐,她作少年時俊俏無比,作少女原本也該機靈可愛,此時卻在臉上戴了個與她容貌大大違和的物事,駭得季夫人啊喲一聲,季月明眉間狠狠一跳,“季——平——沙!你又裝神弄鬼!還不快扔了去!”
“哎,大姐,我玩玩嘛。”季平沙一面說,一面往後退,不許她來搶。
搶的不是她,是季千裡,“平沙,這面具你從哪裡取來的?”
她抬手掀起那物,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二哥你忘了,從你轎子裡撿來的呀。”
季千裡“哦”了一聲,點點頭,“想來是我不小心帶上了。平沙,那上頭沾了血,恐還有腥氣,你再好生洗淨……”
“——什麼?!”
季千裡回過頭,一家大小見了鬼似的瞪著他。連他那一向溫和的姐夫也吃了一驚,他娘更是眼前一黑,“千裡?!”
“娘……”
“——誰的血?!”
“那是……”
“你的血?!你受傷了?!何時受的傷?!誰傷的你?!誰敢傷你?!哪個沒有心的賊人竟忍心傷你……護國寺的和……怎地這般無用,都不能護你周全!”
……
季千裡只好將那夜之事道來。亦如那次日寺中盤問那般,略去了和尚扒他衣裳之事,只說那人意圖殺他,而鬼面及時救了他。
每說到此,他只覺犯了妄語之戒,心中羞愧,臉頰通紅,幸而季家人都知他從不胡言,只當他臉紅是為不該錯信那人,季夫人拉著他手,後怕道,“千裡啊,往後你可不能這麼傻,你若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害了性命,你要娘怎麼辦?何況這人喪盡天良,死了也是報應,你怎能再護他?”
“真真是個傻瓜,”季月明亦戳著他的額頭,“那夜那人若不幫你,娘只怕要殺上寺了!我說你怎地忽然下山,難不成也是因為這事?”
季千裡慚愧點頭。
皈依僧剃度當夜慘死寺中,足教寺內嘩然:此人經了七位高僧一道問佛,騙過七位高僧,卻在剃度當夜便要弒殺活佛,高僧俱臉上無光;而此人最終被殺,兇手卻是靈童本人親自領去……亦教人生疑。
空空大師頭一個直言,“護國寺發生此等玷汙佛門之事,靈童難辭其咎。”
眾僧不語。
“靈童並非不知戒律,明知此人往後只在寺中修行,何以要將賊人引去?便不知他欲行不軌,這皈依僧剃度之初,原本心性不如寺中僧人,活佛乃靈童轉世,修行十載,卻妄圖此時試探其佛性……”
他沉聲道,“活佛不信佛,難引領信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