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一揚,“……還是怕彙兒?”
那瞬間季千裡瞪圓了眼,忘道他當然不可能怕他,腰上被摟著一輕,已落入石亭,老人笑了笑,“彙兒還有許多事沒告訴你,譬如他這般像我,是不是?”
相隔不到一丈,瞧得更加分明,論姿態扮相,老人無疑要端正許多,可那多情的眉眼、挺直的鼻樑、似笑非笑的口唇,便添了數十載皺紋,竟也無一處不是越東風的影子。季千裡喜歡他模樣,這張臉卻不想多看,別開眼,“他都告訴我了,他和你一點兒也不像。”
為表明自己知道,又道,“他和越曇、越玄也一點兒不像。”
老人說不得有幾分驚訝,“原來他連這也告訴你了。嗯,小和尚,那你說越曇和越玄哪個害人多些。”
季千裡默了片刻,“他們也不及你。”
越東風笑了一聲。
他告訴他了,那越曇之後,越家後人充軍做奴,此後又經數代,漸又為官為將。
歷代家中規訓,不論神佛之事,也曾相安無事。
又數年後,南北割裂,外豺虎環伺,內僧寺盛行,兵營空虛,朝中無銀,打仗還需向寺中借錢,適逢南朝天子又信神佛,幾度將己陷於一寺,只為臣子贖銀為寺中添香……無人敢責天子,唯一個叫越玄的中書郎逆其大道,大作一出《滅神》。
此人才思了得,千字碑文,只道形滅神滅,掀起滔天巨浪,唾罵者居多,然逢當時,稱贊者也不少。
那天子拿他無奈,廣召天下人著書批駁,然都被他罵回。直到一人問其道神滅,可知祖宗神靈何在?那越玄牙尖嘴利,當即道,你知祖宗神靈所在,何未自盡追隨,陰陽追思?
那話雖為他博得一勝,此後半數僧人毀寺歸俗,解一時人財空虛,觸的卻是不孝禮法,又引僧人憎恨,咒其壞佛教,無複孝子,六親不和,天神不佑。
……彷彿被說中,越玄一妻二妾三兒四女,在此後十來年間悉數死去。兄弟姐妹家也盡凋零。
或為病死,或為墜崖,或為兵亂,千奇百怪,落得晚景悽涼。若非他一個幼弟自幼體弱,寄養在一個小寺中,還俗得來留下一點兒血脈,越家便已無後。
然而彷彿一個輪回,此後數百年中,此命運不斷重複,總是白傳送黑發,始終只剩得一人。
他們遍尋良策,諸如多置妾室,悄住山中,或將子孫全送入寺裡,埋沒世間,無人知曉,然無論生來多少,逃去何處,留者始終一人。
且那忌日甚巧,男子無不在臘八,女子無不在春日。
直到了……
“你倒坦誠,”老人不怒反笑,“不錯,我非越曇,也非越玄……那人若是問我什麼祖宗靈位,我必說那不過聖人傳道,聖人又算什麼,不過是縱著無知,利了時局,你說狗屁也通……”
“他們把我送到寺裡,一行七八個,散到七八個方位,只為偷摸留下個人來,不知的還以為是天上星宿。”他呵呵笑了兩聲,“我哪有那空閑——我半道便溜之大吉,我聽到家裡死絕,也無動於衷,我逍遙自在,遍訪名山大川,必要喝烈酒,必要走那最險峻幽深處,便山巒疊嶂、溝壑縱橫,也不後退停留。我竟活得最久……”
他若真是個獠牙怪物,季千裡必冷眼旁觀,然那張臉和越東風未免太也相似,連著輕狂神情也宛若一人,看此老去眉眼惋惜活得太久,他心中竟先一痛。
直到察覺越東風伸手,他才微側過臉,見他從桌上取走了一隻木匣。
那桌上一目瞭然:圍爐一壺酒,想來他方才是在斟酒,此時幾個玉杯已滿;一個竹筒子——便是方才那侍女留下之物了。匣子開啟,裡面躺著個寸長白玉瓶,越東風又開塞看了一眼,“你再無聊,也還不至於給我假的,是不是。”
老人又一笑,“當然,不過為了見你一面。他陪著你,你也不再問為何了,只如此方能見你,是不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