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步步為營
大概是藥物的關系,柳雲若這一夜睡得非常沉,等宣德下了早朝還沒有醒。因為得按時吃藥,宣德無奈,只得將他搖醒,把他抱在懷裡,讓太醫用小調羹一點點喂著。柳雲若其實還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覺得安全,有一個人在照顧他,他在灑了宣德一身藥汁後,又慢慢閉上眼睛,再次睡去。
他睡著了,上藥倒不會覺得疼,宣德看那傷處已經結痂,腫也消了許多,便略略放心。他一夜不眠,眼睛已經青黑得不像樣子了,黃儼看他坐在柳雲若床頭,生怕他又不走了,忍不住勸道:“皇上,您還是去休息一會兒,下午不是還要去內閣麼?”
這幾日安南的戰事緊急,幾個大臣都輪流住在內閣等軍報,宣德兩邊忙,也實在疲倦,看看柳雲若睡得安穩,便回到了寢宮。他困得連飯也不想吃,直接就撲倒在床上,還記得吩咐黃儼一句:“一炷香後叫朕……他要是醒來找朕,也來叫……”一句話沒有說完,竟是睡著了。
黃儼輕輕給他除下靴子,站在那裡盯著自己的主子移時。他服侍東宮,是看著這個主兒長大的,只覺得他這些日子變得讓自己都有些不認識了,心想那柳雲若就算長得好些,也不過就是個太監麼,值得這樣……他嘆了口氣,從香盒子裡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挑出一根最長的點上,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宣德讓他處理乾清宮的太監,他還得趕緊去辦,想到這些王爺們也忒膽大,敢給皇帝身邊安眼線。如今這宮裡比永樂末年是看似平靜了,底下卻依舊暗流湧動,步步都是艱難。
柳雲若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覺得口渴,秦倌兒給他倒了一杯甘菊茶,他慢慢喝著,聽見外頭隱隱傳來哭聲,有些詫異問:“怎麼了?”
秦倌兒眼睛一紅,顯出驚懼的神色:“不知出了什麼事,黃公公突然把乾清宮侍候的太監都拿了,說要打發到西寧去。”
柳雲若“哦”了一聲,沉默片刻,又安慰他一句:“你們不要怕。”
他原打算再睡一會兒,偏偏夏日的午後最悶熱,他又只能趴著,不一會兒就覺得身上燥熱,臀上的傷被汗一浸,針紮般的疼,越發睡不著了。心想幹脆不如把事情辦了,便對那幾個小太監道:“靈倌兒留下給我打一會兒扇,其餘人都下去吧,都聚在這屋裡也熱得慌。”
靈倌兒是宣德派來服侍他的二十個小太監之一,生得雖然清秀,卻是不大說話,混在一群伶俐的孩子裡並不起眼。這時候給他打扇,也是一言不發半跪在腳踏上,只輕輕揮動手臂。
柳雲若不說話,靈倌兒雖然低著頭,卻感到了柳雲若在望著他,讓他的心裡有些發憷,這個人的目光一直都是溫柔如水,但是直視的時候會有沉溺的恐懼。水也是可以殺人的。
過了一會兒聽見柳雲若悠悠嘆了口氣:“快一年了,靈倌兒,我待你好麼?”
靈倌兒忙抬起頭:“好,好極了,我們能服侍柳公公是前世修來的,不打不罵,還給那麼多賞賜。連太後身邊的小太監都羨慕我們呢。”
“那,比鄭王爺呢?”
這輕輕的一句話,卻讓靈倌兒雷擊了似的,手中的扇子拿不穩,“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趕緊拾起來,勉強鎮定道:“我不明白。”
柳雲若從枕下摸出那個紙團,淡淡道:“你明白的。太後昨日責罰我,只因為這個東西到了鄭王爺那裡。”
靈倌兒手都有些打顫了,咬著嘴唇低聲道:“柳公公,你懷疑我?”
柳雲若撫了下靈倌兒的肩道:“別怕,我沒懷疑你,你們跟著我,我便一個都不懷疑。”他笑了笑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你背後是有主子的。”
“沒……真沒有……柳公公,奴婢不敢!”靈倌兒忽然雙膝跪地叩頭不止,額頭在腳踏上砸得咚咚直響。
“不要這樣……”柳雲若欠身起來想扶他,卻終究下身疼痛,呻吟一聲仍舊倒下,喘著氣道:“你起來……別這樣,我沒有怪你嘛。”
靈倌兒抬起頭,前額上一片烏青,淚流滿面道:“柳公公要是疑心奴婢,奴婢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柳雲若眨眨眼道:“你是永樂二十年進的宮,那個時候你的名字叫做小青子吧?你原是服侍仁宗皇上,可惜仁宗登基不到一年就駕崩了,他身邊的太監都要殉葬……是鄭王救了你麼?”
靈倌兒大睜著眼睛,如同見了鬼魅般瑟瑟顫抖,好幾年了,當年同在乾清宮服侍的太監又都死了,這些事情他以為已沒人知道……卻被柳雲若這麼平淡地說了出來。
他想否認,他甚至想逃出去,可是那個人含著淡淡憐憫的目光像一張網,讓他醉酒般渾身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