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漠然地對他笑了一下,內官誠惶誠恐地低了頭,肚子忽然“咕嚕嚕”一陣亂響,他慌忙用手匆匆一摁,可這一聲便似瘟疫一般,周圍內官的肚子都叫起來,彼此應和,彷彿宮掖宴樂。
劉協很想笑,他瞧著一張張因飢餓泛了青的臉,笑意如生硬的一條線,在唇角僵硬了,最後向下一折,變成了愁苦。
他茫然地問著內官們:“你們心裡最嚮往的事是什麼?”
一個內官舔著爆白的嘴皮子:“回稟陛下,吃頓飽飯。”
劉協蒼白地一笑:“知道朕最嚮往什麼?”
內官討好地說:“陛下為天下至尊,自然嚮往天下太平,黎民安康。”
劉協衰弱地搖搖頭:“睡個安穩覺。”
內官們面面相覷,任憑誰也想不到天子的最大夢想竟然是睡安穩覺,可細細思量也能理解。自皇帝登基以來,先遭董卓凌辱,後又被李、郭挾持,從洛陽遷往長安,又從長安逃回洛陽,顛沛失所,辛苦竭蹶,數年之間輾轉不定。無論董卓,還是李、郭,都是殘忍暴戾的惡人,見天子不遵禮秩,抱著刀便衝上朝堂,說話時聲如洪鐘,唾沫星子常濺在皇帝臉上,稍不如意,輒行殺戮,時常當著天子的面誅戮大臣,凌遲臠割寸燒輪番上陣,駭得皇帝夜夜噩夢。更肆無忌憚的是彼此一旦交惡,往往縱兵攻擊,各自也不忘在御前抱屈,逼著皇帝下詔斥責對方為忤逆。
後來好不容易逃脫李、郭,天子一路艱難,疾向洛陽,為躲避李、郭追兵,渡河之時竟自聯袂跳船,說不盡的狼狽失儀,天子尊嚴蕩然無存。待得復返東京,洛陽皇宮卻已化為廢墟,不得已去宦官舊宅暫居,宅院的外牆坍塌了一大半,根本遮不住聖駕威儀,皇帝去趟茅房也要被士兵們指指點點,喧譁吵鬧,毫無禮度。
李、郭雖已遠離,可涼州軍還盤踞京畿,危機仍然迫在眉睫。這幫沒有規矩禮法的武人和董卓與李、郭並無區別,常常徑入皇帝居所,丟一冊表書在聖駕前,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他們要拜官的名單,粗聲大氣地命令天子加蓋玉璽。他們拿朝廷恩典當兒戲,心情好時,販夫走卒皆拜為校尉郎官,一日常拜官百餘人,逼得掌印的御史來不及刻印,只好胡亂錐畫。
宮室隳頹,公卿朝會不得已擠在舊宅的後院,在涼州士兵鬨笑聲聲的圍觀中尷尬地進行。士兵們常常會因一時口角而鬥毆,抽刀子彼此砍鑿,一次朝會後,動輒屍骸遍地,噴湧的血濺在皇帝的御座前。
堂堂天子淪落至如此地步,真真可悲可憐,內官們和天子朝夕相處,遭受過同樣的驚駭恫嚇,能體會皇帝那說不出口的悲哀,想著天子受苦,都紅了眼睛。
董承急匆匆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方紅漆錦盒,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陛下!”
劉協點首:“國舅請起!”
董承一面起身一面揭開錦盒:“這是臣敬獻給陛下的麥饘,請陛下強用!”一縷香味兒徐徐繚繞,眾內官都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劉協頓覺辛酸。洛陽凋殘破敗,田園廢棄,兼之天下旱蝗,根本尋不到米糧供應朝廷。天子一日兩餐尚且捉襟見肘,百官更是整日捱餓,只好自出樵採,挖草根,吃黃土,飢死者可千數。
他酸澀地說:“國舅費心了。”對內官示意道,“拿去做成糜粥,眾人分食。”
內官愣愣地不敢動,劉協沉了臉色:“快去!”
內官雖被斥,心頭卻是一熱,險些掉下淚來,緊緊地抱住錦盒,一溜煙往後堂跑去。
劉協斂出和氣的笑:“國舅辛苦了。”
董承推讓著:“如今國步維艱,陛下身在險中,望多多保重。”
劉協慘然一笑:“多謝國舅忠心。”他瞅見董承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