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豐臣家的譜代家臣,你石田治部既然打著為豐臣家鏟除奸佞的旗號,如今,敢公然宣稱太閣是錯的嗎?
三成望著臺下那一雙雙眼睛……他從那些眼睛裡看到了許多情緒……悲憤,冤屈,後怕,以及從當年一直持續到現在的,謹小慎微,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
因為鶴松、秀賴生父的謠言引起的濫殺無辜,文祿、慶長的窮兵黷武、橫徵暴斂,秀次案的血腥手段,這些事早已一次又一次地透支了眾人對於豐臣家的信任……
如果不正視這些錯誤,繼續粉飾太平,他們的豐臣家,終究會成為一棵從根部爛掉的樹,而這棵大樹的倒塌只是時間問題。
確認了眾人的心意後,三成平靜而堅定地轉向了審判席,雙眼直勾勾地逼視著那個還在為自己搬出太閣擋箭的聰明手段沾沾自喜的審判者。
“大野治長,你是瞎了還是聾了?方才的審問已經證明,秀次公並沒有謀反。所以……包括駒姬在內的,在三條河原被處決那三十多口人……本就不該被殺!”
“所以當年太閣錯了,只有你才是對的?”
大野治長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看圍觀者的眼神,他唯獨死咬著同樣一點,逼三成在豐臣家和這群外來者之間做出選擇……全然沒有意識到,他的行為將某些之前大家已經心照不宣,卻一直努力掩蓋的東西暴露了出來。
這個草菅人命,麻木不仁的豐臣家……早已站在了人心的對立面。
三成不願回答大野治長的問題,不是因為他在乎豐臣的人會怎麼看他,也不是因為他害怕自己的答案會導致和本家的切割或決裂。而是因為……作為最在乎本家的人,他不願為了能贏大野他們這幫奸佞小人,將這個血淋淋的事實也一併擺到明面上。這樣一來……就算他贏得了天下人心,對他恩重如山的豐臣家也將被踩至谷底。
像是察覺到了三成內心的掙紮,寧寧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隨後走到了臺前。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許多年前,在信長攻略中國地方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年代和火燒比睿山一樣久遠,所以審判席上的各位未必親身經歷過。
荒木村重舉兵謀反之時……已經在我丈夫麾下做軍師的黑田如水黑田官兵衛)自告奮勇去遊說。然而,荒木村重心意已決,不僅沒被招降,還將如水幽禁在有岡城裡整整一年。
信長公並不知道黑田如水已經被幽禁,以為他已經和荒木村重一起謀反,於是下令要我丈夫殺死在他那裡做人質的如水嫡子松壽丸。
此時,我丈夫麾下的另一名軍師——竹中半兵衛知道自己的友人不會背叛,於是將松壽丸藏在自己的居城裡,透過一名病死的男孩的屍首宣稱自己已經殺死了松壽丸。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半兵衛藏匿松壽丸之事還是被發現了。然而,被欺騙的信長公和我丈夫都未追究半兵衛的欺君之罪。直至織田軍攻破岡城,黑田如水謀反的謠言才得以平息……而他的孩子松壽丸也並沒有含冤而死。
為君者,若是在臣子謀反之時不能殺伐果斷,必然會失去威望,屆時,還會有更多人舉起反旗。所以信長公要殺一儆百無可厚非。而為臣者,應該在主公被矇蔽時有所作為,而不是以忠誠的幌子盲目執行命令,逃避責任。然後讓主公背負。半兵衛知道如水有冤情,不惜冒著欺君之罪也要保住松壽丸的義舉,既保全了官兵衛的忠義,也保全了織田家的名譽和信用,不愧為’今孔明‘立本那邊給半兵衛的外號)。
而三成在秀次事件中庇護駒姬的行為,不亞於半兵衛當年的義舉!”
寧寧話音剛落,臺下就傳出了“今孔明”的呼聲,彷彿披在三成身上的枷鎖反而成為了榮耀的象徵。
奉行眾與大野治長茫然無措地望著愈發激動的人群……
這一次,他們輸得更加徹底。
竹中半兵衛生前是豐臣家舉足輕重的軍師,在太閣仍是木下藤吉郎之時便追隨左右。沒人會質疑他對太閣的忠義。寧寧用半兵衛的事跡為三成辯護,不僅讓三成的忠義毋庸置疑……還將他對於本家的意義抬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臺下的百姓朝自己丟雞蛋前,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趕緊命人給三成解開枷鎖……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再繼續審問三成的必要了。再審下去,就算他們能給三成定罪,在百姓心中被定罪的仍會是他們。
首枷落地的瞬間,一位身著藍色吳服,疑似是三成的家臣的男子登上了臺階。那人為他披上官服的時候,人群中再次傳出一片歡騰。大野治長從那個燙人的座椅上站起身,正要落荒而逃,卻被石田三成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