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有悶雷聲滾滾而過,寧澈卻恍然未聞,指尖輕輕從那兩個字上劃過。
“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外面應當是起了大風,即便窗戶都閉合著,仍能聽到疾風被樹枝割破後的呼號。
就在這時,珠簾微響,緊跟著裙擺襲地,有人走進了殿內。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寧澈將桌上的稿紙胡亂一折,迅速塞進了抽屜裡。
夏綾端著一盞茶進來,輕放到寧澈手邊,垂眸道:“他們說你在這坐了好幾個時辰了,我來給你換杯茶。”
寧澈卻像個偶然被抽查了功課的孩子,雙手拙劣的擋在桌上平鋪的那紙詔書上。可夏綾還是看到了。
她並沒有說話,只是端起案上已經涼透的那盞舊茶,沉靜的向門外走去。
“喬喬!”寧澈促急的出了聲,“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夏綾停下了腳步,雙手端著茶盞,卻並沒有轉身。
“阿澈,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寫在紙面上了。你還想我對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吹不動雲的微風。
“只要我在這詔書上落了印,你就會離開,是嗎?”
“是。”
寧澈緩緩站起身來,手因為太過用力,在廣袖下攥得有些發顫。
“若是,我不答應呢?”
夏綾轉過身來。俊冷深邃的帝王站在搖曳燈火當中,因玄色的衣袍上繡了金線,不時會將光亮折射出一絲鋒利。
因為太過熟悉,夏綾時常會忘記,面前這人手中的權力,隨時都可以輕而易舉的捏碎她的一生。
“阿澈,如果你執意要將我扣留在這裡,那我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她的眸色緘默如靜水寒潭,“可那樣的話,留在你身邊的,也不會是你期待的我,而只是一具將情感都封印起來的空殼。阿澈,雖然這很殘忍,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既有我,又有薇姨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寧澈的眼睫眨了眨,好像有數把鋒利的刀,從夏綾背後的暗影中刺出來,將他割的鮮血淋漓。
“喬喬,我們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以至於此啊?”
“你我都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我們走的路太不相同了。”夏綾說著,竟洩出了一絲淺笑,“你知道麼,我為了將薇姨帶走,頂撞過先帝,同你做過交易,甚至想過幹脆找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我拿鐵鍬直接將她的墳塋破開,帶她回家。我也曾一遍一遍的問自己,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一個故去多年的人,我這樣做究竟值不值得。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在這個的世道裡,為一個女子討個公道。”
在寧澈迷茫且淩亂的目光中,夏綾繼續道:“阿澈,在做小喬的那段日子裡,我真的特別開心,因為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種能同你平起平坐的踏實感。我整理書,翻譯倭文,去抓倭寇,這些在你看來或許是小打小鬧,但對於我來說卻不是的。我永遠都不可能擁有與你等同的財富與權力,但只要我還有點能養活自己的能力傍身,我就可以用自己的一份真情去平等的交換你的心意。若你願意給我呵護,那我自然受之欣然,但你若不願,我自己也能活得下去,而不是……只能巴望著你的垂憐與豢養。”
“但是薇姨不一樣,她不如我幸運,她根本不可能獲得你父親的半分真情。所以她只能透過那種方式,以守住她的尊嚴和活下去的底線。阿澈,我想要離開,不是因為我對你有怨,而是因為我對薇姨有愧。造成今天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親。憑什麼施暴者可以以寬容者的身份享受萬年福澤,而受害者明明受了傷害卻必須還得感恩戴德?沒有這樣的道理。”
寧澈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言辭是如此的蒼白無力:“可是我爹他,他不是……”
“沒有人否認他是一位好皇帝。”夏綾的語氣中有股難以撼動的堅定,“我知道,在先帝接手時,朝廷是一個什麼樣的爛攤子。他是扶大廈之將傾的帝王,我也同樣敬仰與尊敬他。但是阿澈,事情一碼歸一碼。我其實真的很不能明白,為什麼世人會覺得,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侵犯一個窮苦低微的女子的身體,是理所當然的,甚至是……恩賜。可你看看現在的你我,這個代價,難道不大嗎?”
大啊。這樣的代價,在事情發生時渾然不顯,卻在幾十年過後,仍能讓人痛徹心扉。
寧澈喉嚨間湧起一股委屈的酸澀:“喬喬,誰家孩子不希望娘親能陪在身邊,我只是……只是不想做個沒孃的孩子,為何就這樣難?”
“阿澈。”夏綾輕聲喚他,“可是薇姨她,也不是天生就來做孃的。她也該有自己的人生。”
寧澈垂下眼,五指輕輕點在那紙詔書上:“但我好像……也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