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招工的時間緊,容不得他們有更多的考慮時間,艾春明跟言中慶說他要和家裡商量商量再定,堂叔給他們最後的期限是後天下午,對艾春明來說此事非同尋常而且迫在眉睫,他心裡的焦慮一點不比言中慶少,言中慶是鐵定要去的,反而是他的去留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來自家裡的阻力幾乎使他舉步維艱,如果他繼續留在昆明等待著以後頂工,那又違背了他的意願,他躊躇滿志的心些許也沒有停止過激烈地跳動,為了自己的不甘墮落,他也必須走出去,到一個更遠更廣闊的天地盡情地施展釋放自己。
“我曉得,你莫催,我還可以爭取小亮他爸,今天他正好從文山州回來,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其實我媽也不想讓我去,就我家的這種狀況老呆在家裡也不是個辦法,我媽經過這一晚好像也想通了,”言中慶陡然激動起來,定睛地望著艾春明,“春明,你家的條件那麼好,再過年把說不定你就可以去鐵路上頂工,你真的沒有必要陪我一起去sh,我也是被逼得沒得辦法。”
“不,”艾春明堅定地說:“我去sh完全是我自願的,跟你一點牽扯也沒得,你莫急,過了今天一定會有結果。”
艾春明繼續說:“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把這件事情一說我媽我姐一時驚得連話都講不出來,我差不多一個晚上都沒睡,我要是不去sh我媽當然高興,但是又違背了我的意願,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時間又倉促得很,根本容不得我們好好想一番,在這麼短的時間決定那麼大的一件事真的太難了。”
言中慶伸出雙手有力地扳住艾春明的雙肩,目光異常鎮定,“不管你去不去,我都已經決定了,對我來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跟你的情況不同,你在做決定以前我勸你還是要慎重考慮考慮,要知道後悔藥是沒得吃的。”
艾春明以為言中慶不相信他,甚至有些看不起自己,他惡狠狠地把言中慶的雙手從自己肩上拿下來,不無懊惱地瞪著他那雙深邃逼人的眼睛,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做任何事情從來不後悔!”
沉默,沉默下來的寂靜裡可以聽到對方的鼻息甚至心跳。
“走的時候你各要和舒瀾道一下別?”艾春明低頭平靜地問。
言中慶像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內心一股無名火騰地迸射出來,聲氣陡地提了起來,“為哪樣我要跟她告別,要博得她的同情我還沒有那麼賤,除此以外,讓她當面嘲笑個夠我還沒有這種風度和大方。
“你咋個老是把人家想得那麼壞……”
沒等艾春明繼續下文,言中慶毫不客氣地截斷他的話,“拜託了,先生!你不要忘掉我們兩家的深仇大恨,我跟她橋歸橋路歸路,我沒有像她姐姐對待我哥一樣對待她,一直保持這樣的剋制態度已經算是客氣了,要是你對她有情有義的話,我不反對你在她面前大獻殷勤。”
本來艾春明還想說:“一提到她你就那麼敏感。”看到言中慶忿忿的目光和滿臉揶揄的表情,他實在不想再說什麼刺激他的話了,多少年來,他只要一在言中慶面前提起舒瀾的名字,言中慶就會火冒三丈,歸根結底他是忘不掉他家和舒瀾家那段被他說成是深仇大恨的歷史。
七一年的初春當還未完全褪盡寒意的春風越過崇山峻嶺的阻隔來到春城時,春城內的鮮花早已開得燦爛奪目了,在各種盛開的鮮花裡當屬茶花開得最盛,品種繁多的茶花耐霜傲雪爭奇鬥豔蔚為壯觀,真乃高原第一花也,喜愛茶花的昆明人早就忍不住興致爭先恐後到公園寺院裡觀賞那火紅似霞潔白如雪的茶花了,在片片花海中到處回蕩著探春觀花者的歡笑聲,她們的笑靨跟掛滿枝頭的茶花那般爛漫喜人,春城人的生活離不開茶花,是這些茶花點綴著春天也裝扮著生活,整個春城就像著著盛裝那樣美麗,可就在這樣一個溫暖明麗的春天,對言中慶家卻比嚴冬還要冷,甚至冷風砭骨。
言中慶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哥哥言憧未家中排行老大,言中慶那時還是個咿呀學語的嬰兒,每天言憧未和兩個妹妹一道上學一道放學,他們哥仨形影不離,在學校他們爭做好學生,回到家裡他們一起幫媽媽做家務幫忙照看小弟,當時家裡只有他們兄弟四人,當時言中慶的弟弟妹妹還沒有出生。
言憧未的班上有一名叫舒靜的班長,她爭強好勝,學習成績優異,班裡發生的每件事她都要如實彙報給老師,班主任馬老師非常喜歡她。一天上午,馬老師讓同學們把完成的作業交到前面去,背起書包的言憧未第一個離座跑向講臺,就在他跑出去到前一排座位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班長舒靜翻開的課本不慎滑落在地上,一張夾在其中的軍裝畫像不知怎麼從書中躥了出來,不偏不倚恰巧落到跑來的言中慶腳下踩個正著,憤怒的舒靜當即一把拽住並不知情的言憧未不顧課堂紀律當面大聲斥責:“你為什麼踩我的軍裝像?”她指著被迫停下來的言憧未的臉對被驚動走過來的老師說:“老師,他踩了我的軍裝像,他的思想有問題。”
被弄得發懵的言憧未慌張地辯解:“沒有啊,我沒有。”
舒靜氣紅臉不依不饒,“你還想狡辯,抬起你的腳來。”
言憧未下意識地頭往下一低,果真一張邊緣空白的豆腐塊紙踩在他左腳的正下方,他慢慢地抬起那支腳軍裝畫像上清晰地顯示著一支球鞋底印,言憧未腦子裡立刻閃現出大街上開車遊鬥人的情景,驚慌失措的他捂住眼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沒看見畫像掉在地上。”
“老師,他的行為不軌,應該好好反省反省。”也不曉得小小年紀的舒靜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她把踩髒的軍裝像撿起來拍拍上面的浮土遞給馬老師時這麼說的。
“言憧未,從今天起停止你上課,寫出檢查交待你為什麼要踩軍裝畫像,在做出深刻反省之前,你不能回班裡上課。”馬老師一發言,以舒靜為首的同學一哄而起,把矛頭都指向了言憧未。
重壓之下的言憧未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不管他多麼拼命地哭,也沒有人理睬他,最後馬老師和同學都走光了言憧未的哭聲還沒有停歇,直到妹妹言如明和言如月在學校大門口等得不耐煩了跑進哥哥的教室找哥哥,言憧未才和妹妹一起離開學校。
言如明又一次發問她像這樣已經問過好多次了):“哥,你到底咋個啦,為哪樣老哭?你倒是說出來嘛!”言如明之前還說:“我在學校門口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問你們班上的同學他們只是搖頭,好像在躲避瘟疫匆匆地離開了,後來學校的人都走空了。”
“我也不知道咋個就把舒靜掉在地上的軍裝像踩在腳下了”言憧未耷拉著腦袋說,他的眼角分明還留有剛哭過的痕跡。
去年九月剛上一年級的言如月以為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怎麼弄得哥哥哭哭啼啼,心裡倒有些嘲笑起哥哥哪裡像個男子漢動不動就哭,她這個年紀對事態的嚴重性明顯地估計不足,她臉上漾起輕松的微笑以寬慰情緒還很低落的哥哥,“小事一樁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回頭還給她一張新的軍裝畫像不就行了。”
言如明拉扯一下妹妹,她為妹妹的無知感到難過。言如月不知道為什麼姐姐會拉扯她,嘴一張啞然地望著姐姐。
言憧未突然抬起頭,腳底板像釘了釘子站在那裡,還掛著淚的眼睛凝視著不知深淺的兩個妹妹,“你們不曉得,馬老師要停我的課,爸爸要是知道肯定會打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