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都是為你好。”
江熾輕嘆一聲:“我就知道,不論我說什麼,你一定會這樣對我說。你當然不會有錯,你是我父親,這一輩子,只可能我犯錯。可我恨你。”
江霖對月而望的眸凝頓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緊。
“你永遠都不會對我滿意的。這世上當然會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體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會是別人。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哦,不,你其實心裡也清楚。”
“人當然不能把眼界侷限於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該奮起直追!”
“父親,我今年,也還未過十七歲的生辰吧。”
江霖沒應聲也沒點頭。
“我生辰剛好是中秋日。”
“……”
“再過三年零兩個月,我滿二十,你說,你會給我請封世子。”江熾語氣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襲你的爵位,以後接替你的責任。”
江霖哼一聲:“你想謀反,恐怕我一把江家軍交給你,你轉頭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熾並不否認:“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個麼。最好的,當然是九五之尊。”
“……江熾,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回什麼頭?”江熾又嘆一聲,“你真是個矛盾的人,一邊說著為我好,一邊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邊要我做最好的那個,一邊阻止我謀權。你向來驕傲不肯落於他人之後,卻又甘願苦守邊疆十數載而無所怨。父親,你應該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別說我確實有反心,就是沒有,也該成有了。古往今來功臣無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
江霖微哽:“可只要你願意,我們以後繼續駐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輩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願意,你如何願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來嗎?你又甘心這輩子最終混得連辛恩都不如嗎?”
“你謀反沒有勝算!”江霖壓低了聲音錘著膝蓋氣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貴為皇帝,如何?”
“你搶來的東西我不要!”
江熾覺得與他談得累了,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無聲地看著自己父親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來,脊背稍微佝僂一些,他都能明顯得感覺到父親再不如從前年輕了。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江熾盯著那道影:“你是不是無數次在想,如果江灼沒被弄丟,我不曾出生,江霖,你這輩子該有多完美。母親身體不會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什麼都會,怪不得誰都喜歡他。你一定會疼他疼得極厲害,也不知會不會抱著他,給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會不會把核桃一顆顆掰開揀裡面的仁,搓了皮搗碎了喂他。”
“他身體那麼好,天賦悟性那麼高,不需要你逼著他學什麼,他自己就能學得很好,特別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殺人如砍刀切菜,用不著你去逼他,他自能成為你的驕傲。餘採晟也能活著,他的腿不會瘸,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於如今在夜裡,沒有人能跟你說話,你只能背對著我聽這些你不愛聽的。”
江霖氣息顫顫,淚順著臉頰滑到下頜,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著月亮。
江熾還在慢慢地說話:“可是能怎麼辦呢,你的人裡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沒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離開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傷心過度,本就因為戰亂勞損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兒子生下來哭都哭得弱,你見著就不喜歡。”
“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動,掩住了他話音中的哽咽嘶啞,“你,你怎麼就不能明白……”
江熾沒什麼情緒波動,又倒了杯涼茶。他發覺自己今夜定將無眠,抽出袖中的小藥瓶往茶裡撒了點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