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習慣早起,我從靠近陽臺的窗戶看見爸剛拿回新鮮牛奶。這是新的一天,但願一切會好。我彎腰撿起地板上的一片紙,是我順手畫下的鋼筆速寫,爸在速寫裡拿著放大鏡賞玩一件小玉器。這張紙軟塌塌的,被水浸過,筆跡模糊,一碰即碎。如果華醫生想要證據的話,這就是。總是這樣,一張信箋,一小片紙,一攤即將消失的水跡,窗玻璃上的水漬,在所有與水有關的夢裡,都能看見這類東西,濕淋淋的,是它曾經來過,卻無法儲存的證據。
棄嬰
苗秀娥第三次坐在心理診室外的長椅上,從編織袋裡拿出一團毛線球,將毛線纏繞在右手的小手指上,起針織一頂帽子。退休後,所有她無法打發的時間,都拿來做這些編織活計。有時快織完了,又將織物重新拆散,團成毛線球,從頭織起。她在陪著那拉,無所事事的時候,就在做這類事。現在,她將毛線和織針帶進了醫院,她的工作,是等待。苗秀娥坐在心理診室對面的長凳上,不時抬頭看看緊閉的房門。
在最初的幾年裡,苗秀娥一直相信,是那個女嬰自己選擇了一個家。選擇了父母,姓氏,還有她的成長之地。她的一聲啼哭讓自己徹底擺脫了棄嬰的命運,也改變了苗秀娥和那兆同每況愈下的婚姻。像一種高效黏合劑,她將他們牢牢粘在一起,時至今日。
女嬰一點一點長大,睡姿還依稀保持著她第一眼見她時的姿態。側著身子,兩只小手重合著放在臉頰旁邊……她第一次見她,她微微閉合雙眼,一滴眼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像顆露珠。她的哭泣聲,時斷時續。當苗秀娥撥開裹在嬰兒頭上的淺綠色帆布時,她張開眼,安靜地看著她。在嬰兒濃黑的眼眸裡,苗秀娥看見了自己的臉。苗秀娥笑了,下意識環顧周圍。已是黃昏時分,紅樹林裡了無人跡。這是誰家的孩子?看上去不像棄嬰,她沒有棄嬰綿延不絕的委屈與不安。也許嬰兒的媽媽就在附近?但她很快就得出答案,這是一個棄嬰。她是從時間,地點,以及打包裹的方式上看出來的。
苗秀娥離開紅領小學時,已近黃昏。她批改好學生作業,將作業本碼成一個小方塊,拿肥皂洗幹淨手指上的墨水,擦把臉,用一把鐵頭鎖,鎖好從學生教室隔出來的8平米的辦公室,急匆匆趕路。她計劃在天黑前趕回中興勞改農場的父母家。她走過一個村莊,來到一條平整的土路和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的交叉處。她選擇了彎彎曲曲的小路。這是條近道。她走在不時被雜草覆蓋的小徑上,心裡估算,以現在的天氣,即便走半小時一小時,紅樹林也不會完全暗下來。不錯,當她走到紅樹林時,落日的餘輝正穿過一大片核桃樹,在頭頂搖晃。樹林裡空無一人,一群麻雀倏然躍上樹枝,突然而至的鳥鳴聲使苗秀娥心頭一驚。苗秀娥走進這片微紅的光線。在日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時,她還能清楚記得,那天天黑前,紅樹林裡特殊的紅光。
苗秀娥最先看到的,是一層厚厚的帆布,帆布裡又是一層嶄新軟和的小花布褥子,褥子仔細折疊,將女嬰緊緊裹住,外面又用一條布帶打結。結很難拆散。她將女嬰抱回家後,費了半天工夫也沒能拆開襁褓上的結,只好用小刀割開。帆布外卻沒有任何捆綁物,帆布多餘的布料都被疊進布折的縫隙裡。帆布整齊美觀地攏在女嬰四周,只是輕輕掀動,就看見了嬰兒的小臉。那小臉亮晶晶的,攏著一圈光。不是夕陽,而是女嬰身上産生的光環。
苗秀娥尋找光環,一層層撥開覆蓋物,發現女嬰脖頸上戴著一串五彩石綴成的項鏈,項鏈底端墜著塊鎖子形白石。上面刻著些東西,像文字,又像圖畫。白石下,有個花形胎記。苗秀娥摸了摸這個灰色的胎記,它從女嬰的面板裡凸顯出來。
苗秀娥無法辨識石塊上的這些痕跡。雕刻歪歪扭扭,既不是漢字,也不是圖畫。總之,這東西破舊,沒什麼特點,黑乎乎的,拿起來便失去光亮,成了一堆破爛。它戴在女嬰脖子上,看來是為了遮掩那個胎記。這朵花形胎記並不難看,又沒長在臉上。她想馬上丟了這些石塊,可東西畢竟是嬰兒的隨身之物。苗秀娥將它放回襁褓,放在嬰兒的小花褥與帆布之間。她不能讓這堆破爛貼著孩子的面板。它太涼,太硬,像塊濕泥。
苗秀娥逗弄嬰兒,讓她的小手抓著自己的手。嬰兒餓了,小嘴吮吸著她的手指。她等了一會兒,又喊了幾嗓子。她等了又等,不見迴音,便抱著女嬰繼續趕路。她得加快腳步,天很快就要黑了,而餘下的路還有很長一段呢。後來,她走上一條披星戴月的田壟,田壟兩邊是齊腰高的將要收割的小麥。苗秀娥放慢腳步,心裡既不安又高興。最終,孩子是這麼回到她身邊的。她得記住這個日子這個時刻,這是她的生日。當然,孩子的生日應該早一些,是一個月前,或者一個半月前,這並不重要,對她來說,她的生日就在今天,1973年5月21日下午5時許。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筆寫著一行小字, 1973415。想來該是孩子的真實生日,此外再沒有別的字跡了。這些數字排在一起像一個編號。農場勞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個編號,這難道是在暗示,女嬰將被農場方向收養——苗秀娥將孩子的生日定在5月21日。這一天於她而言非比尋常。
有七年時間,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著,關系在僵持中越發乏味和空洞。他們的婚姻來自苗秀娥的一廂情願,那兆同不過是無奈地預設。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別無選擇。苗秀娥的父親,這偏僻之地土生土長的農民,也是這片農場至高的領導。在這樁婚姻裡,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實惠,是當上了農場的一個小頭目。作為一名積極改造並與過去劃清界限的積極分子,進入20世紀70年代後,那兆同比別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別人更早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樣的工作。在三十八歲那年,他進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門,從而有機會參與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將收藏,將恢複淨園並使其成為一個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作為餘生的追求。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後死於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沒有孩子是難以容忍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周圍人。婚後兩三年如果沒有孩子,事情就會變得異常複雜。他們將成為周圍人關懷的物件。總會有人費盡周折,向他們推薦治療不孕症的偏方和名醫。他們接受關懷,吃偏方,聽中醫的建議,鍛煉,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這種用意明顯的磨合與努力反倒成為他們的障礙,他們越是假裝,越是掩飾,彼此越是生疏與虛偽,以至於冷漠成了他們的安全距離,誰都不願意對方看見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來猶如神助,一家人歡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賜。在農場,人們願意將守密,作為支援這對夫妻實現多年夙願的祝福。之後,苗秀娥由於丈夫返城,順理成章地進入北京。對他們來說,返城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從此離開了每個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個地方,建立起另一種生活。在這項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補辦的出生證讓她在法律上成為他們的親生骨肉,更讓人放心的是,在單位同事與鄰居眼中,他們都是確鑿無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這樣穩妥地得到了解決。在此後的若幹年裡,女孩兒日益顯示出她修複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關系。事實上,她不像他們的孩子。他們對她從來沒有過高的期望。他們的孩子不會這麼好。尤其是,相貌出眾。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兆同年輕時過分細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頭白發與謹慎的態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間的頭發,在這三年裡,變成了白霜。苗秀娥卻相反,她年輕時的矮胖身材,被時間削細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為一個和善、安靜的老女人,面容裡藏著一絲宿命的無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聲在外的老公,早已彌補了這一缺憾。
苗秀娥將故事的開頭部分有意忘記了。
她沒有將那串破舊的碎石項鏈拿給那兆同,出於憂慮與自私,她在進北京前丟了它。她有意將它留在農場。她覺得那東西也許提供了一條讓人擔憂的線索,這條線索會將他們引向那拉並不遙遠的過去,引向紅樹林和某個陌生的男人和女人。雖然她也並非沒有絲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頗有古物鑒定經驗的丈夫,解讀上面古怪的字或圖,一切預示了這個孩子來歷的說法與猜測,她都不需要。對這個孩子,她自有解釋。她的記憶,比任何物件都來得可靠而安全。無論她是否有意丟棄過去的記憶,從進入那一片紅光開始,那拉就只屬於她了。於是,她將紅樹林,破舊的項鏈,解不開的結,軍綠色的帆布包裹統統藏起來,一併忘記。她將自己早夭的兒子從記憶裡抹去,將懷孕、妊娠、生産這一過程與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確認,那拉來自她的子宮,在她的子宮裡長大,一直長到她從紅樹林裡將她領回。
在苗秀娥的記憶裡,只留下了一片微紅的黃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紅光裡。
蛾子
自然光很難透進走廊。兩邊面板科的診室和治療室關閉門窗後,白天廊道裡很暗。只有樓梯口是亮的,一盞孤零零的掛燈,象徵性地支付著極為有限的光線。華文總是盡快走完這段路,第一隻蛾子是在這裡發現的。
他準備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辦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療記錄,再理順理順思路。他上了三樓,走進昏暗的走廊。他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挨著一個存放醫療器械的儲藏室。華文的這間辦公室兼治療室,平日裡,差不多是一座無人光顧的孤島。華文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卻沒有轉動。華文回頭看看樓梯口,孤燈的光環,此時多像一個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衛生間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此外,還有嗡嗡聲。華文轉動鑰匙,又停下來。嗡嗡聲時斷時續,一踏上樓梯,他就聽到了。這是電流或發動機的聲音,華文想。但這是另一種聲音,在身後幾米遠的地方,華文始終無法擺脫。華文仔細搜尋,最終看到的是一隻蛾子,在一側的牆壁上飛撲著。是蛾子撲扇翅膀的聲音。華文開啟房門,從辦公室找來一張報紙,想用報紙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幾次,蛾子都飛開了。華文不想再理會,但嗡嗡聲不絕於耳,讓他煩躁。這一小時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總能躲閃,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寧。
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動。他沒有捕到蛾子,下班時卻發現它倒斃在腳下。他撿起它,用一枚圖釘釘在掛衣服的木隔板上。
這是第一隻蛾子。
以後,每天,他都會發現一隻,從不間斷。有時,蛾子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有時推門開燈後,地板上會有,有時它就粘在門把手上,兩只翅膀夾在身體兩側。有時蛾子是活著的,有時,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屍體。他小心測量蛾子。所有的蛾子,開啟翅膀後,竟有十二厘米長,六厘米高。華文保留這些蛾子,將它們一隻只用圖釘釘在隔板上。
他漸漸發現這些蛾子出現的規律。如果他早上來,會見到一隻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黃昏時分,值夜班前,他會見到一隻撲扇翅膀的垂死的蛾子。它們還會出現在衛生間的鏡子上,在他抬頭即見的牆上。蛾子扇動翅膀,嗡嗡聲無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讓他分心。他下決心抓住它,使這垂死的聲音不再延續。他從未成功。幾小時後,蛾子變成屍體,掉在地上,有時掛在一根蛛絲上。幾乎是無意識地,華文撿起蛾子,用圖釘穿過它的背部,釘在板子上。他盡量將它們弄平整。它們都是同一種白蛾子,翅膀上粘著銀粉樣的鱗片,不小心就會碰碎。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這是華文近來的樂趣,但他總不願聽那些嗡嗡聲,也不願多看蛾子的須和肥胖的下腹。沒有什麼原因,這是原始的恐懼,諸如,多數人怕蛇,是同一個道理。
他數了數蛾子,一共二十隻。從那拉開始做治療也正好過去了二十天。
治療非常緩慢,需要不斷調整方案。似乎每一種方案都不適合那拉。每種方案都在證明,她沒有問題,是正常人。可鬼影還在。華文開始想,出現鬼影,帶給她的好處是什麼?是這種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裡抗拒他。由於她的抗拒,他很難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慮別的辦法。
每週三次,治療已經進行了九次,他對於鬼影的認識卻依然停在起點。患者拒絕說出秘密。這種持續的抗拒,卻也使鬼影變成了吸引華文的奧秘。二十天來,這間心理診室倒更像一個刑訊逼供室。華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詞,而罪犯總能狡猾逃脫。有時患者表現得倒更像醫生,而醫生變成了患者。他們常常在談話中轉換角色。當然,每次,主審官都能從置換的角色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過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說他在這9次治療中還有進展的話,那就是,他讓她吃下了大量的維生素,為她制訂了新的食譜。他叮囑苗秀娥嚴格執行,體虛的人很容易産生幻覺。他用大量的時間,將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斷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絕畫出它,他試圖使這個形象在自己手中複原。幻覺之所以強大,難以放棄,是因為她已從恐懼中獲利,幻象將繼續支援她逃避,並隱藏她逃避的理由。
華文要求那拉堅持鍛煉。為了配合華文,那兆同購置了一臺跑步機,每天監督那拉跑兩個小時。在這些措施嚴格執行後,5月的最後一週,那拉不再強調鬼影的真實。對華文說的道理也都點頭預設。她承認看到的是一個幻覺。她臉上有了血色,更加光彩照人。情況正在好轉,那拉的父母頗為欣慰。然而,華文並不樂觀。他沒能解釋她的幻覺,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圍,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那拉的內心。她的心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他甚至都沒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