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婦們也正想看看這一出好戲。但是已經榮升為麗皇貴妃的麗妃,只為皇帝舞蹈。鹹豐皇帝離世後,麗妃便不再跳舞,她將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裝進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著眼的地方。麗皇貴妃也是這樣回應兩位太後的,說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無心取樂。二則,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監已經搬來了皇貴妃那口封存的箱子。聖母皇太後起身,走至箱子前,親自選中一套豔麗的舞服,命宮女為麗妃換上。皇貴妃好似凍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聖母皇太後說,那是不礙的,新帝已經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麗妃的舞蹈中,度過舊年最後的時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這個時刻再看看麗妃的舞蹈呢?而麗皇貴妃又何必拘泥,權當是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況,昨夜先帝託夢說,十分想念麗妃的舞姿呢。
麗皇貴妃一時無言以對,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禮服,換上輕薄的舞服。麗皇貴妃一直在發抖,她回頭看了眼六歲的榮安公主,眼裡湧滿淚水。剛才覲見時演奏的絲竹現在換上了跳舞的曲子。麗皇貴妃整理舞服,理順長長的衣袖,舞動身姿。開始很慢,後來動作加快,樂器的節拍幾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動的瞬間,我看見她心裡的灰燼複燃,微火隨著她轉動的身軀變成了熊熊烈焰。憤怒與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燒麗妃纖瘦的軀體,在此後的日子裡,將她緩慢地化為了焦土。她跳得越來越快,她心裡的大火讓她不停旋轉,直到她腳下的地毯起皺。她絆倒了,張開的裙服鋪散在四圍。麗皇貴妃在自己的裙服裡暈了過去,醒來後,她眼裡看見的只有羞恥。
周圍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晉和女兒。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見她們腦子裡的畫面。那天,每個女人腦子裡都是盛裝和首飾。她們默默比較,盡量將自認為最貴重的東西亮出來。慶王福晉腕子上戴著一雙翠玉的手鐲,行禮時,這雙手鐲從衣袖裡露出來,不僅僅是為了顯示鐲子材質的珍貴,還在於晶瑩的綠色映襯出她膚色的白皙。母後皇太後只略看一眼,而聖母皇太後則挑起了眉毛。這些都不是我感興趣的事。我沒有忘記父親的問題。父親想知道,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腦子裡裝著什麼。
各位親王福晉和格格們先在東宮太後面前請安,然後是西宮太後。我不能總是看著她,也不能東張西望,那樣會失禮受責。我看著她的時間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著我。從我邁進體和殿的門檻,我知道,她一直看著我。我們以款款的步態接近她。當我屈膝問安時,她向我伸出手。
“今年幾歲了?”
我頓住了。我心裡只有父親的問題:“你能看見聖母皇太後腦子裡的圖畫嗎?”我望著她,一時語塞。福晉在一旁忙說:“今年七歲了。這孩子從小不大愛說話,卻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好像生來就知道父母的心思,他父親喜歡她陪著,真不知他們在一起都說些什麼。她可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
我望著聖母皇太後。她是位二十六歲的寡婦,臉上看不出寡居的痕跡,憂傷和難眠這些都留在慈安太後那裡。慈安太後雖貴為皇後,卻沒有子嗣,她的笑容裡有吹不散的憂愁,她形色莊嚴,卻難以掩飾與生俱來的柔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身後沒有堅實的靠背,我擔心她會倒下去。她心裡火光微弱,她心裡的景物是柔細暗淡的,她無助而陰鬱,需要人們足夠的尊重。她全部的念頭都在於她們的兒子,不是懿貴妃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而是皇後與皇帝所生的兒子。她是這麼看比我小兩歲的小皇帝的,那是她借懿貴妃的肚子生出的她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自那時,還是貴人的懿貴妃懷上他們的兒子時,她每天必然前去探望,眼見他在她的肚腹裡長大。她一點兒都不嫉妒她,相反,她愛她,像愛著一個好用的工具那樣愛著她。當她因為生産痛苦地呻吟時,她在心裡也發出了同樣的叫喊,經歷了同樣的痛楚。是的,小皇子從那妃子身體裡誕出,也一同從她皇後的身體裡娩出,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她甚至覺得比她更艱難,因為,她更愛他。
現在,她們共同的男人去了地宮,小皇帝是這個男人唯一的遺産。當然,小皇帝依然是她們共同擁有的男人——在載淳出生的時刻,皇後和懿貴妃之間的界限消失了。皇後認為懿貴妃是自己的另一個延伸,一個她用過的工具。作為皇帝的正妻,她是不願用褊狹的目光來審視皇帝周圍的女人的,她早已學會了寬容,因為寬容不僅是美德,而且是氣度,是至上尊榮的象徵。那是由她高貴的出生,她中宮的地位,臣子們心裡的認可決定的。她清楚地看到,懿貴妃從來不用寬容來提升自己的品味和地位。那就是她們之間的距離,不可逾越。所以,盡管她衰弱,不善言語,但她寬宥懿貴妃的輕佻和挑剔。或者,在她身邊有這樣一位獵犬般的女人嗅聞著朝中一切,倒也沒什麼壞處。從懿貴妃的妝容和衣飾看,她一直唯恐別人不知曉她卑微的出身。大顆的寶石和珍珠,如果不是用來裝飾卑賤,便毫無用處,而她,慈安太後,一再寬容她,從來都不以這些貴重東西為喜好。她們坐在一起,懿貴妃累累一身的珠寶,看上去奪目卻貪婪,而她既莊重又溫賢。懿貴妃是從貴人之位開始,努力尋找更高位置的女人,從她五年裡所更換的住所便能看到她走過的路。懿貴妃誕下皇子,換得皇貴妃的尊號,這尊號,是她請求皇帝賜予她的。這是一種等值交換,皇後用這個稱號換來懿貴妃的兒子。所以,慈安太後能非常自然地說出這幾個字:我們的兒子。她在懿貴妃面前正是這樣說的,來讓我們聽聽,我們的兒子今天都學了些什麼?她在小皇帝請安時,會省去“們”,而直接說,來,我的兒。她說得自然又流暢,她確信自己是小皇帝真正的母親和真正的監護人。而她,西宮太後,只是生了他。僅此而已。
慈安太後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帝端坐在兩宮之間,但她靠他更近一些,她臉上的微笑,是一個驕傲的母親才有的笑容。她腦子裡的畫面全是小皇帝,她裝著他騎馬時的樣子,背不出書時的窘態,她將他擁入懷裡時欲淚的親密。她安排他住在離她最近的屋子,每天晚上起身,去看他睡著的樣子,忍著想將他擁入懷裡的渴望,為他掖好被子,整理好紗幔。她遠遠望著他,他們母子的親密讓她心滿意足,她每天帶著這樣的心情睡去。當東宮太後看著我時,她腦子裡浮現的畫面是,一個女孩子和她的兒子課讀的情形。她在想,這個小格格倒是可以成為皇帝的一個不錯的玩伴。
她一直都在笑。她的笑太多了。那是她第一次以聖母皇太後的身份參與聚會。盡管她身邊就坐著中宮主位,但西宮太後的表情,讓人覺得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旁邊單薄的東宮太後以寬容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輕佻,似乎以此來劃定自己實際的分量。西宮太後託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這也許是因為我的不茍言笑。想必,是我不笑的表情,讓我在宮眷中顯得不同。我是一個嚴肅的小格格,從來不笑。恭王府的人早已習慣了我,初見我的人,難免會奇怪。父親的側福晉們試圖教我笑,因為笑是禮儀和修養的一部分。誠然,作為一等貴族有不笑的權力,笑是別人進獻於我們眾多禮物中最直接和必需的一種,誠然,我們吝惜自己的表情,我們可以不必交換笑容,就像我們不必交換禮物一樣。在恭王府裡,大家縱容我不笑。可是進宮前,無論大福晉還是側福晉都要求我笑,因為我在見到兩位太後時,笑是必需的。對於我們而言,那是唯一我們要將笑作為禮物進獻的人。但我始終沒有笑。這倒並非我不想取悅於人,而是我無法笑。我理解那些與我同齡的女孩子為何都不由自主地遠離我。我的嚴肅令她們畏懼。不過,我知道,她們畏懼我的真正原因是,我能看見她們腦子裡的畫面。由於我總是忙於觀看別人腦子裡的畫面,我一直都笑不出來,即便是面見兩宮太後。東宮太後會摸摸我的手,臉上帶著真正母親的笑容向我點頭,不追究我的表情,只是說,這個孩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倒很像宮裡的格格呢。但是坐在西邊的太後卻將我拉得更近一些,近到她撥出的熱氣幾乎撲到我臉上,她右手長長的護指觸到了我的下巴,她略略抬起我的下巴,好讓我的臉確鑿無誤地面對她,她總是不吝惜笑容的,但她的笑裡有讓人發涼的東西。她笑意綿綿,對我說:
“你不會笑嗎?”
“我從來不笑。”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離得這麼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她用的香料我從未聞過。恭王府的朗潤園裡幾乎收集了所有用來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種香型的花卉,可我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它讓人沉迷。我向她的眼裡望去,既然我們離得這麼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親想要看到她腦子裡的畫面——也許我能看見父親在火光中看到的那個幻影。可我沒有看到。我看到是一處空闊而荒蕪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築風格,高大的圍牆,飛起的簷角。門和窗卻殘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沒有人住過的痕跡。殘破的門在一重一重敞開,一個院落連著一個院落,沒有盡頭。她的腦子裡是一所空曠而沒有盡頭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沒見過京城裡的街道,我第一次進宮,被轎子和福晉的手牽著走過許多庭院和屋宇,我無法將紫禁城裡的宮殿與她腦子裡的那些空房間聯系起來。我看不出這是哪裡,也不知道,她無瑕的面孔下,為何卻是一派殘破而空無人煙的居所。我希望順著那些不斷延伸開啟的門進去,去看看盡頭到底在哪裡,再往前走又會遇到什麼。
“你可願意為我笑一下?”
“聖母皇太後,我做不到。”
我沒有笑。我的回答讓福晉渾身戰慄,我從我們共同踩著的地毯知道。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僵持。福晉的擔憂迅速擴散,盡管她是一等貴族的正福晉,也無法停止突然降臨的恐懼。我是從福晉身上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恐懼。那天很冷,我在看到聖母皇太後腦子裡的畫面後更覺得冷。但我想,那是恭親王正福晉的恐懼,不是我的,所以我繼續從她那雙杏子眼裡望進去。我繼續在那些空房間裡巡視,門繼續開啟,我心想,為什麼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語氣肯定,臉上布滿笑容,她腦子裡的畫面忽然漆黑,此後,我發現,每當她有要求時,她腦子裡總是一片漆黑,所有畫面都暗淡下來,只剩下那個要求。她的每一個要求都像咒語一樣,吸引著對方。沒有人能拒絕。
我咧了咧嘴。人們都是這麼笑的,而且不要讓牙齒露出來。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齒,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擋在嘴上大笑起來,頭上的簪花與細碎的珍珠隨之顫動,她腦子裡那一連串空房間忽然明朗,跟著一起抖動。她抵著我下巴的護指弄痛了我。她的笑變成了喘息,一面對福晉說:
“這孩子,我喜歡。東宮娘娘也說了,她像是宮裡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幹女兒,你看如何?”
福晉腳下剛剛平靜的地面又一次顫動。但她要毫不猶豫立刻跪下謝恩,還要表現出極為歡喜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跟我一樣,不如不笑的好。福晉拉著我一起跪下。在低頭的瞬間,我看見,門繼續開啟,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見一位少女躺在花蔭下的石頭上,閉著雙眼,頭頂有花瓣不斷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讓我立時覺得自己好像被吸幹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險些化為烏有。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我回頭向四面望去,擔心四圍的一切被這白光照到便會立刻融化。會這樣嗎?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在我覺得我即將像冰塊一樣消融的瞬間,我發現那沉睡的少女,睜開眼,她眼裡的黑色立即淹沒了所有的光。
我聽到她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