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太後率皇後、嬪妃、宮眷、女官、太監和宮女一同前往禦花園。
遠遠的,就見高高壘砌的太湖石邊一樹耀眼的桃花像熱烈的火在熊熊燃燒。每個人都失聲驚呼。太後用帕子遮住嘴,不滿地看了大家一眼。把你們的嘴巴都給我牢牢閉上!少見多怪的。太後喝道。倒並非少見多怪,而是宮眷們從未見過。有人將這件事稟告皇帝,皇帝也前來觀看。由於無人能對此預兆做出解釋,太後命皇帝從這棵樹上摘下一枝桃花,帶回寢宮反思。
皇帝將這枝桃花放在養心殿。當天夜裡,養心殿裡當班的宮女太監都失眠了。夜風使花香散開,失眠從後半夜起在各宮蔓延,主子奴才都在黑暗中睜著雙眼。漫漫長夜,皇後再次將眼光投向鐘粹宮裡的柱樑,她想,吃掉其中的五分之一,並不會讓鐘粹宮垮塌。而瑾嬪的灶房提前開張,食物的香氣卻無法遮掩桃花的蔓延,花和花的香氣讓夜晚與白晝失去分別。皇帝本就一連幾夜無眠,索性命人再去文淵閣搜羅,將上次遺漏的、百年來無人問津,記載戰爭的書,都搬來養心殿。月色皎潔,一路宮燈為之暗淡。在這個白晝般的夜晚,我想再看看桃花。
桃花就在禦花園的太湖石旁,與白天無異。在月下看這樹桃花令我心驚,這棵樹好似邪靈附體,一股不知來自哪裡的力量讓它瘋狂長出花蕾,不斷地衍生出花朵,色澤妖嬈。桃花的香氣並不十分濃鬱,可這香氣使人清醒到可以看見自己的夢。問題就在這裡,花一直開著,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而且愈演愈烈。沒有人能解讀和化解這件事,整個紫禁城陷入無眠,連貓狗都無一例外。每個人都睜著眼,在各處溜達,到處影影綽綽,充斥著失眠者的影子。這種狀況持續了六天,卻沒有人因此疲倦懈怠。
每天,宮女將桃花的狀況稟報太後,結論總是,桃花並無凋謝的跡象。桃花讓每個人都處在亢奮又焦灼中,宮裡開始盛傳,這是一個末世終結的徵兆——沒人敢向太後稟明桃花確切的含義,誰說出不吉利的話就會因冒犯太後而被處死,所有被招去解兆的人,一踏入儲秀宮,都將此奇觀奉為祥瑞之兆。
有十年時間,國家沒有大的災禍,這個平靜的時期,早有史官為之命名,稱為“中興”。然而,甲午年的桃花,破壞了中興。甲午年的災難源自桃花。這樹桃花在連著盛開七天後,忽然枯萎,所有的花瓣在一夜間凋零,豔麗的花瓣鋪滿了禦花園的碎石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相信一棵樹會開出這麼多花朵。一層壓著一層,舊的花朵還未凋謝,新的花朵又在生出,望不到盡頭。剪去的枝條第二天就長出新的來,而各宮採去的桃花在寶瓶裡繼續盛開,絲毫不受影響。每座宮殿都養著一枝桃花,桃花的香氣在空氣裡擴散。每個人眼裡、心裡都是桃花。每個人都在暗自談論桃花,是吉是兇,根本無法形成一致的結論。太後命人在禦花園設臺焚香,每天乾清宮早晚禱時,宮眷們分出一列專門在桃花臺前禱告花神,然而這種禱告從頭至尾都像是在起反作用,反而使得桃花繁盛,愈演愈烈。禱告的人由女官和宮眷組成,後來,為了增加莊嚴的氛圍,從乾清宮敬神回來的皇後妃嬪都要到禦花園再次禱告。可毫無用處,越來越濃豔的桃花讓人憂心忡忡。在桃花的香氣裡,皇後忘了吮吃手指,瑾嬪暫時停下了止也止不住的貪食症。花香,讓每個人都在忍受煩亂縹緲的思緒和層出不窮的焦灼與憂慮。
在桃花令人無望地開著的日子裡,宮裡每個人雖然心煩意亂,卻要刻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樣難免出錯。慶親王的四格格梳錯了腦後的燕尾,硬梆梆的燕尾翹著像喜鵲的尾巴。太後發怒,說,“回去把頭發重新梳一遍,若還是這樣,就把頭發給我剪了。”四格格提著裙子一路跑回宿處,將燕尾拆下,小心翼翼梳了不下十遍才敢出門。服侍太後午休的叫長壽的女官被太後痛斥,太後的狂叫聲震落了屋簷上的瓦片。這該死的女官不知為何忘了施粉,臉色烏黑,太後發怒說:“我沒有給你買粉的錢嗎?”長壽被罰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直至天黑以後。常來陪伴的貴婦命婦各王公的福晉,有的唇上的唇脂點偏了,有人穿錯了衣服,有人戴錯了珠寶,有人無意間碰翻了如意。這些事層出不窮,讓太後狂怒不已。西六宮的氣氛分外緊張。所有太後有可能去的地方,清掃得比往常更幹淨,廊柱亮得可以當鏡子使,地面幾乎用桐油擦過,黑金子般閃亮。沒有人敢大聲說話,甚至輕微的咳嗽都會招來痛責。這是緊張又亢奮的日子,太後心神不寧,甚至放下了壽誕的慶典事宜。
皇帝桌案上的奏摺堆積如山。壞訊息像不斷盛開的桃花,繁衍奔放,色彩瑰麗。皇帝推倒奏摺,由奏摺壘砌的大山頃刻間崩潰。最壞的訊息傳來了,日本陸軍進攻牙山清軍,發生激戰,清軍不支,退向平壤。
翊璇宮裡的烏足草長得更高,葉片更大,白色的葉片大雪般層層覆蓋,整個院落像月下湖水泛起磷光。大公主也養著一枝桃花,然而這處宮苑卻沒有驚慌失措的眼神。翊璇宮同樣陷入了無眠,可這裡的無眠顯得冷靜而肅穆。大公主在撥弄煙絲,侍煙的宮女小心翼翼打起火鐮。我不認為我具有像她那樣的天分。我看到的迷宮,黑色花朵的漩渦,都是幻覺,我在翊璇宮看到的,也是幻覺,一個小亡魂出現在牆上和柱子上,那也是十足的幻覺,也許,翊璇宮和大公主也都是幻覺。還有這些桃花。
我們沒有檢視故人之物。大公主坐在幽暗處,背後是一支明豔的桃花。
“桃花讓你迷惑。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的迷惑很多,而且越來越迷惑,我懷疑眼前的所有見聞,我無法解釋這些事情。”
“讓我來說說你的故事。”
“我?”
“你就是預言中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有錯。要怎樣才能認出你來?預言裡沒有任何提示。一切都是從一個瞬間開始的。當皇帝第一眼見到你時,皇帝認出了你。在他認出你之後,我才最終確認你。我知道載湉對於愛新覺羅是一次機會,這在預言裡出現過,但我卻看不出,他的怯懦和順從,他陰鬱又忽而狂躁的性格,又如何讓愛新覺羅擺脫惡咒。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是在疑惑和等待中度日。終歸還是時間。就像一枚被分開的印模,其中的一半遇到了另一半,當兩個印模合而為一時,它們變成了完整的印模。只有他能認出你。你,還有載湉,你們合成了一個人和一個世界,在你們面前有獲救的機會。我看了你三年,又等了你兩年。所以說,我一直都在等你來,你帶著一個攝魂的東西來找我,這說明,時間到了。”
“它並不能攝取靈魂,它是照相機。”
我在分辯,她並不理睬。
“我庸庸無為卻殫精竭慮地活了四十年,除了作為一個見證人、死亡證據的保管者之外,我什麼也不是。現在你來了,你要為聆聽、理解和牢記做好準備……哦,詛咒。”
她在吐出“詛咒”兩個字後,整個人都凝結了。她一句一句吐出這些句子。她冰冷,蒼白,語氣一如她的面容,冷而蒼白,卻不容置疑。她坐著,像一個蠟做的女王。她吐出煙霧,煙霧是白色的。屋子太暗,這一縷白煙因而分外明晰。花園裡,烏足草猶如一場大雪,覆蓋著翊璇宮的庭院,讓翊璇宮獨立於各宮之外。這裡隔絕、閉塞,卻讓我安心,與前幾次完全不同。我暫時放下皇帝,放下我的戒備。我清楚的知道,我並不是無懼,我的無懼恰恰來自恐懼,恐懼是一團迷霧,而我不得不穿行其中。
她提到預言,又說到惡咒。她並不解釋。還有桃花。
“桃花在無休止地開著。沒有人能對此做出解釋。太後身邊的術士都是用來安慰太後的,他們沒有理解力,他們看不到過去,他們不瞭解的東西遠遠大於他們所瞭解的。”她吸完了一管煙,又裝上了第二管,白煙在室內升起,散開。
“一切都來自過去。你現在不會相信這個說法,但是你很快就會有不一樣的瞭解。”
我們在桌案前坐下。桃花不受影響地開著,烤著我們的後背和頭腦。但它不像在別處時那樣令人焦灼。
“失眠並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宮裡,很多人從來不睡覺。李蓮英,就是一個無眠之人。還有紫禁城裡八成多的太監、宮女,都不睡覺,代太後寫字畫畫的繆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覺。我能聞出他們。無眠人。從氣味上,也從他們眼睛的顏色上,認出他們。他們身上有一股酸澀味兒,他們的目光在夜晚像貓眼一樣閃爍發亮。你有沒有細看過繆先生的眼睛?你看,她從來都向下看,看著地面,或者紙張。這就是他們的特徵,他們總怕人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迴避他人的注視。無眠人,是這宮裡終生的奴僕。無眠,是這類奴才的標記。”
我在無法分辨的烏足草和桃花的氣味中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