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閱讀能給你靈魂。誰讀你,誰就給你靈魂,你同時屬於被你使用的人。”我簡短地說,“現在,我該回去了。”
我伸手,讓它牽我回去。我倒下,充滿身體。我深深嘆氣,從夢中醒來。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攙起我。我靠在軟枕上,想著剛才的一幕,心有餘悸。有一點值得慶幸,我掙脫了它的控制,我可以做到不再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
密室
我讓侍女在水裡灑下大量香精,我身上有敗花和塵土的味道。我沐浴更衣,除去惶恐的痕跡。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頭發黏在頭皮上。一想到我曾置身於一個無法與人對話,無法向人求救的境地,我就不寒而慄。納蘭容若一手締造的靈物,正與我共處一室。我不去想它,可它還在。我在熱水裡,閉上眼,待了很久。宮女們不斷往木盆裡注入熱水,誰也不敢問我到底還要躺多久。當我完全平靜,覺得已無需過多顧及靈物時,我從水裡站了起來。宮女擦幹我的身子,幫我換上淡粉色的袍子。皇帝喜歡粉色。我看了看窗外,沒有一絲月的影子。
我盡量無視靈物的存在。
皇帝帶著他燈火的隊伍,庭院頓時亮如白晝。皇帝穿過中庭,穿過靈物,燈光透過靈物投射在四周。
它在皇帝身後,用無形的眼睛注視著我們,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絨毛。
屋子裡滿是燈盞。皇帝這樣大動幹戈來找皇後,勢必引起妃嬪的嫉妒,太後也會因此動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這個通體透亮的地方,我的思緒,忽而映現《納蘭詞》裡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我心頭一驚,再看,燈光太亮了,亮到靈物融進了光線。
皇帝隨身攜帶金黃色的光線。皇帝喜歡浩大的聲勢與鮮亮的氛圍,他鮮明的感染力,讓所過之處,跟著他一起興致勃勃。我裝扮一新,我的歡笑是從心底裡發出的。
“皇上辛苦了,一路都看到了些什麼?”
“很濃的霧,朕花了兩個時辰才走到你這裡。”
“皇上迷路了?”
“……朕險些迷路。朕不喜歡坐在轎輦裡,朕讓轎輦跟著朕。朕常走的這條路,走著走著,卻變成了兩條路。一條黑的路和一條白的路。黑的路無法照亮,而白的路無需照亮。一路朕在想,是要走白的路還是黑的路?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走黑色的路也並不意味著朕根本見不著你。這是太後的咒語。太後讓朕面前的路變得如遊絲一樣可疑而艱辛。朕有好幾次被白的路帶到慧妃的延禧宮,又有幾次被黑的路帶到瑜妃的永和宮。然而朕一直清醒。她們都不是你。聖母皇太後不想朕找你。朕是在‘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那樣’的提醒中長大的。現在依然如此。太後越是說你不能,朕便越認為朕能。後來朕將所有的‘你不能’都變成了‘朕能’。這是朕給自己的通行腰牌,否則,當皇帝就太無趣了。後來,太後不再說你不能,而是為那些‘朕能’的事設下障礙。朕知道,你無法走到養心殿,就跟朕很難來到承乾宮一樣。你無法違抗懿旨,你遇到了鬼打牆。鬼打牆就是太後的懿旨。朕要做的就是這件事,讓所有她說不能的事變成能。朕是皇帝,怎麼會被兩條黑不黑、白不白的路帶到別處去?朕一路都在跟這兩條路較勁,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這裡。朕讓人揹著成筐的蠟燭,帶著更多的宮燈,朕這一夜走過的路像白練一樣醒目,朕還讓太監們大聲喊叫前日經筵上師傅教朕的功課,孟子雲、孔子雲的,所有人都被燈光和喊叫聲吵得無法入睡,妃嬪們全都站在宮門前看朕走這條不明不白的夜路,如果太後想要讓朕丟醜的話,朕又在乎什麼?朕來這裡是來定了。朕只想要皇後,朕眼裡沒有別的女人。如果朕走過的路都是錯的、壞的,那麼,唯一剩下的這條路的盡頭,就會是皇後。”
出於同樣的理由,我對皇帝的這一番陳述並無驚訝。我們在毫無陰影的地方對視,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輕笑,像初夜那樣對飲。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燈,為此我差一點兒忘了靈物。如果說這一夜有什麼不妥的話,就是身後,靈物一直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這種感覺總是不暢。我索性讓人將《納蘭詞》拿來放在桌子中間。皇帝不喜歡讀書,卻願意聽我讀書。現在看來,他只是不喜歡聽太後“你該這樣或那樣”的腔調。我再次開啟《納蘭詞》,既然我與這本書難以分解,而我的某些行為又來自此書。
皇帝說,這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這的確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我說。這本書在我家藏書樓待的時間超過了我們年齡的總和。
我們在燈下端詳這本書。它比普通書要長一些,藍色封皮,用的是已經失傳的開化紙。怕是連封皮的這種藍色也已失傳,從我初見此書到現在,再未遇到過相同的藍色。書裡有四頁插圖,是當年納蘭容若的花園圖譜。扉頁上寫著“納蘭詞”三個字。接下來又有兩頁空白,然後是第一首詞,曲牌為蝶戀花。
我沒有念出聲,只是緩緩揭起紙頁。紙張如綢緞般滑涼,我們都注意到,這本書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紙張沒有一絲一毫的殘破,紙頁間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跡清晰,猶如剛剛落墨。它嶄新、鮮亮,剛從沉睡中醒來。書沒有翻閱過的痕跡。從始至終,它是一本新書。
“這本書看著面善,像是在哪裡見過。”
“這本書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書樓上,皇上從何而見呢?”
“好讀嗎?”皇帝眨眨眼。
“這是入關以來,滿人所寫的最好的詞,至今,還沒有人能超越這位作者的才情。”
“太後也有一模一樣的一本。”皇帝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