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跟布西亞瑪拉說話。”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萬分驚訝。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說出這句話,與此同時我走近她,逼近她,我想看到那雙總是咄咄逼人的眼睛裡的眼睛。看看那令皇帝恐懼的閃電,看看佔據著這個軀體的靈魂。是的,她在。她的眼睛正在裂變,閃電掠過她的瞳仁,令四周黯淡;她膚色雪白,透亮;藍色的血,正沿著她眼睛周圍細小的皺紋向整個臉頰延伸。她的臉改變了。可那還是聖母皇太後的臉,此刻,誰看到她,都會為這張臉深深震撼。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親眼目睹的一幕,皇帝並未誇大其詞,這一幕如此可怕,因為這雙眼睛裡含著十足的邪惡,這是如墜深淵的感覺,伴隨而來的,是消極,那又鹹又腥的味道,這味道在我口唇間蔓延,讓我眩暈,接著,是恐懼,對死的恐懼,對即將到來的黑暗的恐懼。恐懼像一個正在落下的波浪,覆蓋我,我聞到刀劍穿過皮肉時鮮血的氣味——
它正在到來,可奇怪的是,它總像是在另一個地方發生,在我和它之間隔著距離,彈指間的距離,我還可以冷靜,甚至可以冷漠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僅僅只是看著。
“我不會讓你毀了皇帝,絕不!”她喊道。
“邪靈……”
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
“您看到過現在的自己麼?”
“你說什麼?”
“您看到過現在的您自己麼?”
“……他看見過。如今你也看見了。”她的語氣忽然弱了下來,“看見我的人都很危險。我警告過你,但你還是我行我素。你很有勇氣。皇帝的確選了一個好皇後!在這宮裡,還沒有人敢這麼近,這麼肆無忌憚地看著我,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厭惡你的原因。我就知道,總歸會有這麼一天,你看著我的眼睛,試圖接近我、看穿我。我讓你冒犯,是因為我很好奇,你哪裡來的勇氣,是什麼在支援你敢於冒犯我至高無上的尊嚴?你難道不怕我賜死你,到時候連皇帝都救不了你!”
“太後,皇帝用十六人大轎將我從大清門迎娶進紫禁城。據我所知,大清自開國後,只有兩位皇後擁有這一殊榮。前一位是康熙皇帝的孝誠仁皇後,後一位是我。這是一個國家的儀式,皇帝用莊嚴儀式迎來的皇後,難道皇後不能、不該說皇後能說和應該說的話嗎?難道皇後的言談舉止要像奴才那樣戰戰兢兢嗎?我入宮前非常仔細地學習了宮廷禮儀,我的言行符合禮法所要求和賦予的尊榮,既然我已經做到了典範,又何懼之有呢?我看出,您是借我懲罰皇帝。您請了最好的老師,可皇帝卻用不通順的閱讀和書寫、不規範的禮儀、不合適的言辭,抵抗您,甚至連皇帝的儀表和態度都與皇位很不相宜,您看出,皇帝正在成為臣民們的笑柄。您該想到,皇帝以此滿足了您對懲罰的需要。
“您樂於懲罰,只有懲罰能讓您滿足。懲罰符合您對愛新覺羅一族的蔑視。在您的眼裡,皇帝就該是這樣一副不受人尊重的樣子,他應該在背地裡受到嘲笑,而不是像聖君一樣受到敬仰和崇拜。聖母皇太後,在您眼裡,有另一雙眼睛,在這雙邪靈的眼裡,每個人都該以言行不端來滿足她嘲弄和懲罰的目的。‘她’來,就是為了懲罰。布西亞瑪拉,正在嘲弄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她眼裡有催眠的力量,所有進入紫禁城的人都會自覺透過這雙眼睛去看去判斷,在他們周圍,布滿了消極與恐怖。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曾依稀洞見了某些真實——太後,你可曾看見過真實,每個人都在為他們看不見的真實而受苦乃至送命。”
“你跟我講真實,那麼我告訴你,真實就是神靈,沒有人能窺見真實神靈般的面容。所有的窺視和猜測都是歪曲和詆毀。我懲罰你,是因為你用這些汙言穢語詆毀了神靈,你該當受罰。跪下。”
那天,我領受的懲罰是從李蓮英手上接過一套吉服,當眾穿上它。
它盛在一個託盤裡。衣料上金絲銀線的刺繡令人目炫和亢奮。
沒有人將這件衣服視為懲罰。它怎麼會是懲罰呢?它看上去更像一個高等級的賞賜。它光芒耀眼,穿在身上令所有人發出贊嘆,為之折服。
這怎麼會是一個懲罰呢?
灼人月色
她讓所有的人都進來,看著我,穿上這件禮服。她的貼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我赤身裸體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圍著我的是妃子、宮眷、宮女和太監。我無處可逃,被眩暈弄得迷迷糊糊,任由擺布。我僅僅是一個活物,或是一個木頭架子,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掛著。更換衣服的過程非常緩慢,猶如舉辦一個隆重的冊封儀式。這是一套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我麻木而僵直,正如這衣服制造的效果。沒有人認為這是對我的侮辱和懲罰,當侍女們將衣服一層層套在我身上時,連我也不得不贊嘆,它令人炫目的織造技藝和合體的剪裁。
它像我的第二層面板。
宮眷們被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它如此耀眼,以至於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蠱惑一詞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錯了,這件衣服,才勘用“蠱惑”。
這是件蠱惑人心的吉服。這就是我領受的懲罰,我將被衣服的光彩所掩蓋,沒有人能看到我,聽到我,我僅僅是我的衣服。我被衣服損毀,太後身邊正站著這類人——李蓮英。我如此厭惡他,而我正在被貶為像他那樣的奴才。衣服將剝奪我所有的尊貴以及尊貴這個詞的含義。人們投向柔順卑微的目光,完全出自對這件吉服的贊譽。這就是布西亞瑪拉對我的詛咒。靈物說,看不見我,我被紫色覆蓋。我明白了,我將被這件無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蓋,就像被華麗的墳墓掩埋一樣。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鐘的自己。我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這十幾分鐘的榮耀。在這一刻鐘裡,我強烈地意識到一個不同以往的自己,離開靈物的意志,離開太後的威懾力,我看到她不可掩飾的另一張面孔,相對於以前的我,我此刻的存在確定無誤。領受懲罰,意味著對“我”這個事實無可避免的承認。這是懲罰。她要懲罰的是我,而不是被靈物驅使的虛殼。因而,這懲罰於我別具意義。當我穿著這身吉服走出儲秀宮時,只有一個人冷冷注視著這一切。她冷漠、小心,不流露出一絲的同情、一絲的憐惜,她隱藏在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後面,她注視著我身上的衣服。我明白,那目光說,她知道這件吉服對於我的含義。她知道這是一個無比邪惡的懲罰。我的死,因為衣服而註定。
去儲秀宮前,我坐在午後冷清的光線裡,回想我在宮裡的這段光陰。時間短促如水滴,現在水滴要落下了。我受靈物驅使入宮,現在靈物對此作何感想呢?我將靈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在白晝明亮的光線中,這本陪伴過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書,如此單薄,一小節蠟燭就可以焚毀它。焚毀它是否意味焚毀了我在宮裡的這段經歷和記憶,是否意味著,我能從這段時間和這個地方走出去?去哪裡呢?從走出阿魯特·崇崎,我父親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當成一個死人看待,只有這樣,才能減弱家族在失去一個成員時的痛楚。這是一個很重很重的獎賞。為此,我要問靈物幾個問題。我翻開書,一陣微弱的震顫從我手心掠過。
“要發生什麼?”
“皇後,我看不見你。你被紫色覆蓋又站在一片月光裡,晶瑩剔透。我無法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若是我死了,你就成了我的遺物,我如何處置你呢?燒了你,埋了你,撕碎你,還是將你交給太後?既然你的願望是得到‘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