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個人若不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她就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這是詛咒得以保留,並因時間而日益強大的原因。
就像你,小公主,你的記憶恢複你的形骸,你的夙願促成你不滅不散的理由。這理由還在於,總有知情人,想要恢複你和你的記憶。因而,一方面,布西亞瑪拉被從歷史中抹去,一方面,她被文字隱瞞和修改。
若要尋找布西亞瑪拉,你就該保持足夠的警醒,要料到她會以別的名字出現,而記錄她的文字,會以與實際情形相反的方式得以保留。她可能藏在歌謠和薩滿的儀式裡,在傳說、筆記、志怪故事裡。她一定悠久,悠久到知情者已經全部滅絕,而唱著她的歌謠、讀著記載她的歷史、聽著她的傳說的人,已經渾然不知,無以覺察。即便,想要尋找她弄清她的人,面對這些材料,也深感茫然,無從下手。小公主說。
父親曾經講過一件事。父親說,太祖高皇帝傳記,在康熙二十五年重新修訂,這次修訂,將太祖的諡號從“武”改為“高”。這是因為“武”字血腥的氣味太濃,需要換一個詞加以修飾;死亡的氣息太重,需要以新的文字重新潤飾。大清需要一部幹淨的歷史,也需要一位文治武功猶如神人般的祖先,以及上天的袒護。我說。
小公主又說。
像修史、編撰《四庫全書》這樣浩大的工程,執筆之人必定是知情者。他必須參考先前的材料,估計到有利和不利的方面,他小心斡旋,抽去被授意更改的內容,從地下秘密取出財物,卻不能讓人知曉,地面部分,則有必要看上去與周圍沒有太大差異——文字會修改和修飾好這一切。所以說,知情者在康熙與乾隆年間都是有的,而知情者極可能將所知傳給至親好友。秘密,若是完全帶進墳墓就毫無意義。若是秘密還在世間遊蕩,它必會集預言、歷史,荒唐不經、真真假假的故事為一身。它時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反而,因過於熟悉而被視若無睹。
因過於熟悉而視若無睹。
靈物說過,《紅樓夢》是它的另一個版本。無疑《紅樓夢》裡有布西亞瑪拉的蹤跡,只是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解讀。除此,我相信,在另一本書裡,在一段文字或是一個句子裡,藏著她。
我是否能從字紙堆裡認出她來?
書,依然是隱藏秘密最為穩妥的法子。這是我在繡仙鶴時想到的。只有在隔絕般的靜謐中,一個人才能透過雜亂無序的表象看見事實。
我埋頭刺繡,消磨了大半天。
我手腳發涼,額頭卻沁出汗珠。我將做好的白紗地納錦繡延年紋荷包展平,剪去毛邊與線頭。我整理衣衫,褪下腕上的手串,撫摸水晶晶亮的表面。我的繡工無法與你相提並論。我說。
小公主望著我,雙唇滲出霜花的顏色。
去吧,帶著它,去看看皇帝。
我讀出她唇間沒有吐出的句子。
特殊嗜好
夏夜的空氣彌漫著花香,皇帝讓人將薰香撤去,殿門大開,殿內如外面一般涼爽宜人。皇帝埋首於成堆的玩具中,就像甲午年埋首於書典的叢林。在修好一件玩具後,皇帝又不免對玩具進行改造。匠人們跪在皇帝腳邊,手裡握著稀奇古怪的工具,要麼捧著小本子做記錄,勾出圖樣。養心殿是一個手工作坊,案子上下左右擺滿了各種零件與材料。皇帝的全副心思已經轉移,對朝政心生厭倦,所有的奏章稍加瀏覽,便都交由李蓮英呈給太後,或看也不看,直接送去。這樣也好,暫時,他離開了懊惱和憤怒。皇帝氣色好了些,神情也自在平靜。我在皇帝身邊坐下,望著案子兩邊巨大的書閣。皇帝從五歲起聽大學士講經筵,每日苦讀直至大婚,差不多,他自身就是一座藏書庫。
皇帝正用小刀撬開一隻自鳴鐘的縫隙,自鳴鐘裡有會跳舞的小洋人,皇帝取出拇指大的小人兒。此時我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我說,皇帝可曾將這格子裡的書都讀過了?皇帝忙到無法抬頭。
“那是自然。”
“皇帝可曾記得讀過的內容?”
“自小,朕的滿文老師就教朕熟記祖先的歷史,忘記祖先的人,是大不孝。”
“皇帝讀過的書中,或是在經筵上,可曾聽聞一個叫布西亞瑪拉的名字,尤其是在康熙朝,或者,更早的時候?”
“這個名字不該出現在康熙一朝。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滿語的意思,是貌美如花的女人。況且,史書不會記下女人的名字。”皇帝說,“珍,你從哪裡得來這個名字?”
“前日,我夢到一個女人,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出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我從未聽過,加之她的衣服款式像是康熙一朝的裝扮,故此請教皇帝,先祖中,是否有叫這個名字的人,若是先祖中有人叫這個名字,那麼她在我夢裡出現,一定是有所囑託,有所喻義的。”
“那麼,珍,你夢中之人託你做什麼?”
“她因被遺忘而滿含怨惱,我猜,她希望我知道她是誰。”
“她是覺羅一族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