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布齋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覺羅首領的兒子來葉赫部做人質,是為了我的家人能有穩定的錢糧,還為了……
“不,我在葉赫城裡才是一個僕役,在覺羅部族裡,我是一個貴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順帝的後人。”
說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後一個皇帝,他也沒有看我,他的語氣裡既無驕傲也無謙卑。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
我很想再看看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勁看清那雙眼睛。他自稱貴族,卻身份卑微。雖是身份卑微,卻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騎著父親的馬去城外的草原上飛馳,當這個人說著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佔據和激發了我。或者說,喚醒了我,就像我剛剛從石頭上醒來一樣。
我說:“你既是我父親的馬童,那也就是我的馬童。我命令你帶我離開這裡,從我父親的馬群裡選一匹最好的千裡馬做我的坐騎。我命令你,現在,立即帶我離開這裡。”
努爾哈赤反問:“你怎麼證明你是葉赫城主布齋貝勒的女兒?我從未聽說過布齋貝勒有過一個女兒……”
我立即反擊:“你若敢留下來與我一同去見我的父親,你就會被處以極刑。這樣就證明瞭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經證明瞭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說法,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
此時他望著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熱烘烘的。那是與死相反的東西,讓我覺得我周身也為之一亮。接著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彎腰施禮,以葉赫的禮儀。
我有九十九間房間需要整理。我對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嬤嬤們說。我要每個房間都一塵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樣明亮而皎潔。而且,我不會分食你們的祭肉,除非我自己從廣場上取回。
這樣,六個嬤嬤和二十間屋子裡的僕役都忙活了起來,四名廚師和十名園丁被派去擦拭屋子裡的地板。盡管我有權處死這擅入園林的罪人以增添父親律令的威儀,然而我的短刀還沒有開刃,我還沒有走出過綺春園,這個人還掌管著我那未曾謀面的千裡馬,還有,我若將他處死,我就不會再看見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經感覺到了,這個祭祀節的闖入者,是能給我帶來自由和改變的人。
沿著牆壁上石頭的縫隙,用我捆頭發的長綢子擰成的繩子,努爾哈赤離開了綺春園。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剪過頭發,我的頭發又密又長,需要更長的綢布來纏繞和固定。每天嬤嬤們都會著手做這件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幹,編成許多數不清的發辮,用比頭發長三倍的綢條將發辮纏好裹起,晚上又將頭發拆開。頭發很沉,有一個專門的發童每晚捧著頭發,在我躺下後,將一束河流般的長發擺在我旁邊。我要麼睡在自己的頭發裡,要麼抱著一大股頭發睡去。所有脫落的頭發,嬤嬤們也都小心收集,編成發辮放在盒子裡保管。這也是父親的命令,像頭發、指甲這類與我休慼相關的東西,都不能隨意處置,而要小心保管。父親沒有解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親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能多問。
努爾哈赤攀著發帶撚成的繩子,沿著高牆的磚縫離開時,也帶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攜帶武器有罪,你隨時可以將我交給你的父親,處死我,”努爾哈赤說。“那樣的話,我就無法還你一把新刀。”
“是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的刀嗎?”
“你想用這樣的刀做什麼?”
“讓我想想看。”
我的確要想想這些刀能用來做什麼。
每天,當花園裡的僕役都進到屋子裡擦地板的時候,努爾哈赤就會帶著一把短刀從高牆上跳進來。每次他都會問,想好了嗎?你要用它做什麼?在你沒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輝將這把刀映襯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劃過一片樹葉時葉片的形狀並未有何變化,這是因為傷口過於細致而沒有在表面留下痕跡。稍稍碰一下,葉子就從中間斷裂。當葉子斷開的部分無聲落下時,我想到,這該就是嬤嬤說過的那種砍頭刀吧,用它切過脖子時,只會覺出一絲微微的寒意,什麼也沒有驚動,就像做夢一樣。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開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這是我和努爾哈赤的約定,那時將有一匹最好的千裡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腰間佩戴十二把無比鋒利的短刀,將要見識綺春園外的葉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著第十二把短刀。我沒能等來努爾哈赤,而是等來了父親。綺春園只有一條暗道與父親的宮殿相連,這個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間閨房中。那是最大最華麗的一間,裡面設有父親的坐榻,以及父親第一任妻子,我母親的座位。
父親此來心事重重。父親要告訴我一個隱藏已久的秘密。
父親說:“女兒,你從未問及被禁止離開這裡的原因。我也從未告訴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想你一直等著我告訴你,因為這與你的未來相關。我也在等這一天,每次,我都說等祭祀節過後,就告訴你……”
父親像以前那樣盡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來的變化。在我這個年紀,各種變化都在沉睡中更改著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些,都是我從父親眼睛裡讀到的。父親小心在我臉上察看,越看,越是憂心忡忡,表情也越發沮喪。我於是想到努爾哈赤的那句贊美一定是在騙我,為的是逃脫被殺的懲罰——好吧,等送走了父親,我就殺了他,以他的血祭剛剛開刃的那十二把砍頭刀。
父親重重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