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薩滿要來……
父親從未跟我提起過白薩滿,我在父親的腦海裡也從未看見過白薩滿。我對白薩滿的認識只限於兒時聽到的這首神詞。
白薩滿被嬤嬤唱起,是為嚇唬小孩兒。嬤嬤說,若是晚上不好好睡覺,白薩滿會牽走你的靈魂。但我相信白薩滿其實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一個像空氣一樣的人,我不相信這世間會有這樣一種無形人,要有,就是鬼魂了。但是嬤嬤說,他不是鬼魂,他有身體,有臉。他是不為人所見的人。如果能被看見,他就不叫白薩滿了。即便如此,這空氣一般的人怎能斬除邪靈呢?但是嬤嬤說,白薩滿善於捕捉各種靈魂,包括邪靈。白薩滿在哪裡呢?嬤嬤說,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有時又混跡於市街;他沒有形體,出現時會偽裝成一個有頭有臉有身體的人。只有一些特殊的人能認出他,一般人,即便他站在旁邊,也一點都覺察不到。若是問,白薩滿是男是女呢?嬤嬤會說,他是男女同體。這正是我難以理解的地方。但是嬤嬤說,他當然是男女同體!若他是男人,他可以捕獲女人的靈魂;若她是女人,他可以捕獲男人的靈魂。因而,他自然是雌雄同體。雌雄同體這個說法也是我無法想象的。嬤嬤說,你不能這樣理解——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而應該這樣理解:當白薩滿要捕獵男人的靈魂時,她就是女人;而當他要捕獵女人的靈魂時,他就變成了男人。一切都因需要而改變。是的,嬤嬤講過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形象,為我幼年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今天看來,嬤嬤無意中告訴我的,其實是一個將會應驗的傳言。雌雄合體意為陰陽合一。眼下,嬤嬤所說的白薩滿,就站在父親身後的侍衛群中,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回頭,驚訝地望著父親,我希望父親給我一個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父親在我肩上拍了拍,轉身望著身後一個侍衛。只有他的頭盔下有護臉。如果他是白薩滿的話,現在,是他出場的時候了。
他走到所有人之前,直盯寶座。金燦燦的寶座,與乾清宮裡的寶座並無二致。兩盞長明燈照亮了它。它空著,像是在等候威武無比的王。這是父親的寶座。它空著,在等父親。我忘了上面的世界,被這尊貴的座椅深深吸引。
白薩滿向寶座走去。我們跟在他身後,保持一定距離。在離寶座一丈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我們也跟著停下來。他將身上的侍衛服脫下,露出裡面的白色甲冑。從身後看,白薩滿身材魁梧,腰間掛著一把亮閃閃的銀柄寶劍。他該是將手放在劍柄上的,可我看不見握劍的手。
他轉身,拉下護臉。頭盔裡沒有臉,舉起的箭袖裡沒有手。一身白盔甲的白薩滿,確是一尊空空的甲冑站在我們面前。
安公公驚叫:“白薩滿!”他只能叫出這個名字。
我看不見白薩滿的雙眼,卻能感覺他異常嚴厲地瞪了安公公一眼。從盔甲裡傳來嗡嗡的,帶有迴音的聲音,這聲音像是來自大地深處:“你這半人,嗓子可真難聽!閉上你的嘴!”這是一個失真的男人的聲音,但這聲音足以證明白薩滿的存在。
“劍來。”
白薩滿以我們看不見的動作抽出一柄寶劍。與此同時,父親抽出另一柄寶劍。白薩滿接劍,兩柄劍在相互碰觸的瞬間合而為一,像影子和形體一樣重合在一起,成為一柄劍。
父親用一把桃花陽劍和一柄桃花陰劍招來了白薩滿。
“你們都在原地別動。”嗡嗡聲說。
他舉起這柄剛剛相合為一的劍,指向空空的寶座,同時念起我們聽不懂的咒語。
寶座上升起一團白霧。就像從旋轉樓梯下來,進入大殿時我們看到的,影子從霧靄裡顯現。白霧凝聚,顯現出衣服的樣子。
一件精雕細刻、晶瑩剔透的衣服,像是用寶石和水晶織就的,它端坐在寶座上。
我嫉妒這件衣服,它佔據了父親的寶座。我巴望看見這一幕,白薩滿用劍剁碎它,我巴望看見它的碎片在空中飛舞,像凋謝的花瓣兒。我異常緊張地望著白薩滿,屋子裡光線閃爍,若明若暗,握在白薩滿手裡的劍變成了白色光柱,漸漸地,它居然像白薩滿的手一樣無形——一柄隱形劍。這柄隱形劍又似與白薩滿融為一體。三股力量。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種力量。安公公說,邪靈和惡咒是無法摧毀的。但這把無形劍卻可以,我堅信。
我屏息,等著白薩滿的劍刺入寶座上的衣服,目光無法移動。卻見太後與隨身的六名宮女從寶座後面顯現。她一直在這裡,我們卻才看見她。太後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為之一顫。
“恭親王,今兒早上我們還在養心殿裡見過,商議過紅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見面了。恭親王,你帶著這一大班人在這裡做什麼?可是在排演新戲嗎?”
“太後,您的到來讓微臣頗感意外。”
“怎麼,王爺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太後自然可以來。太後說得不錯,這裡正在上演一出斬妖除魔的大戲呢。”
“王爺,您這又是唱的哪一齣,我在宮裡,日日研究戲文,怎麼就沒看過這出呢?”
“宮裡藏著惡咒和邪靈,本王在盡臣子的職責。”
“哈,好一個臣子的職責!那麼,這個無臉無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薩滿?”
“太後明鑒。”
“好,既然有所謂的惡咒與邪靈,恭親王又好心請來白薩滿,可謂費盡了心機。而我,是來成全王爺的,我為王爺您帶來了另一件東西——王爺您猜猜看?”
“太後一定帶來了邪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