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大秦官爵無法置身之外,再做旁觀了,他們的神色跟隨秦哲變得嚴肅起來,人中是分派系,派系是紛雜,然而面對外邦異族,當下眾人均是一致對外的立場。
角抵在大秦軍中頗為盛行,兩人較量起來時是動真格的,而宮廷中蓄養的角抵力士為了兼具觀賞性,骨骼軀幹以勻稱為雅,並不專一於力量。他們與吐蕃的力士相搏,不久便力怯了,一個接一個被對方摔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最後已無人應戰。
秦哲雖氣惱,仍需維持大國之尊的風度,佯笑道:“真乃大力士也。”
羅追王子沖場中力士比了手勢,:“強賓不壓主,今日便到此為止。”
強賓不壓主。
方才是挑釁,此話一出就是羞辱之意了,秦哲強忍怒意,揮了揮手下令:“賜酒。”
吐蕃力士上前接酒,卻被羅追王子出聲阻攔,他將一物拋給力士道:“用咱們自個的物什。”
吐蕃力士接過後捧在手中高舉,洪聲道:“多謝陛下賜酒!”
禦座上,秦哲的面色由怒轉驚,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力士手中捧得竟是一隻人首骸骨做成的酒盅。
羅追王子放聲大笑:“順永四十年秋,吐蕃破河州風溪烽堠,斬殺一將士,這位正是該烽堠烽帥唐銘的頭骨,今日本王攜他來同舊主舊友相會。”
天上的月光彷彿一瞬間滅了。
唐頌遠望那張囂張跋扈的嘴臉,心口像是被一把利刃洞穿了,痛得她難以呼吸,一個顫抖撕開了鮮血淋漓的舊傷,痛意到處流淌,紮破她的皮肉,停不下來了。
長兄唐銘在河州一戰中屍骨無存,她和唐鈞翻遍了屍堆,最終一無所獲,只能以他的橫刀替代肉軀入墓立碑。現在她終於找打了哥哥的下落,但是他竟被侵犯河州,殺他的異族做成了酒器,受盡淩辱。
她環視周圍一張張驚駭的面孔,耳邊嗡鳴聲四起,她想起身,卻足軟得無法施力,這一刻,她開始痛恨自己,恨她只能扮出與他人一樣的神色,被傷痛逼得低頭,她不能同哥哥空洞無神的眼眶對視,她不能。
她只是垂首,沉寂著,骨血逐漸冷卻掉了。秦衍握緊手中一把寒涼骨骼,他未能暖熱她。唐頌,他的頌頌,是那樣一個驕傲無雙的人,卻在從河州走往長安的途中再次遇到吐蕃的一把彎刀,它露出尖刃,再一次將她的哥哥梟首,再一次捅傷了她。
秦衍正欲起身,唐鈞已走出帳來到禦前行李說:“臣願與吐蕃力士切磋技藝,一較高下,請陛下恩準。”他說完又朝向吐蕃王子行禮,羅追王子笑道:“侯爺,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唐鈞笑答:“若唐某獲勝,請王子殿下歸還我兄長唐銘的遺骸。”
“好啊,”羅追吃吃笑道:“若你能獲勝。”
唐鈞頷首,再次面向禦座,秦哲透過冠冕上珠簾的間隙看向他,君臣對視片刻,秦哲從前只聞唐氏抵禦吐蕃的威名,不知唐氏軍將是如何浴血殺敵的,當下他忽然有所知覺,唐鈞走近吐蕃力士時,始終秉持禮節,甚至笑得雅,眼中無仇,已是淌過了血海深仇。
秦哲心底微震,這也許就是大秦將士的風骨。
起初他猶豫,唐鈞以普通人的體格可能敵不過吐蕃力士那一堆肥軀,但當他正視唐鈞,從對方眼底辨明他誓要追回長兄遺骸的決心時,秦哲覺得自己似乎能夠預判到這場對決的結果,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可一探究竟。
“準。”
接到指令後,場中兩人相向而立,唐鈞摘除身上的軟甲,像一位角抵力士那樣脫去上衣,露出胸膛,於是邊境將士身上那一道道被他們奉為功勳的傷痕展露在了眾人注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