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順安頓了一下,緩緩放下手:“你什麼意思?”
淺淺嘆了口氣,林霜柏平靜地說道:“阿安,不要再讓自己被困在過去,困在這個地下室裡,並且我已經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了,我想你也很清楚,我可以在你需要時站出來保護你,但我無法陪你一輩子。”
怔忡地看著林霜柏,林順安扶著牆壁從地上動作遲緩地站起,銬在手腳上的鐵鏈隨之發出冰冷的聲響。
林霜柏下了高臺走到林順安面前,說道:“沒有人會是一輩子的受害者,你已經足夠強大,即使沒有我保護,你也可以自己繼續往前走了。更何況,你並不是一個人,你身邊還有沈藏澤,甚至,還有其他刑偵的夥伴。”
“受害者……”林順安喃然重複,片刻,他握緊了銬住自己的鐵鏈,“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人們總要去指責受害者,明明錯的是加害的人,可社會輿論卻總喜歡不斷從受害者身上找問題,不斷轉移責任。明明都知道受害者有罪論是錯的,卻還是一直不斷這麼去做。”
“每個人都有自己努力要去維護的東西或信念,別人怎麼想怎麼做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自己問心無愧。”林霜柏說道,“一直質疑受害者,讓下一個受害者不敢發聲不敢報警,帶來的後果就是讓加害者更加有恃無恐。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是完美的,一個人有再多的缺點或問題,都不代表別人有權對其實施傷害。”
意識到林霜柏是在跟自己告別,林順安在靜默少許後,沉穩而又堅定地說道:“其實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安仁對受害者和加害者兩者關系的質疑和審判。盡管我無法認同他,也不全然認可現有的法律體系,但有一點我從來沒有動搖過,也是現如今尚不夠完善的法律中所堅定的一點,那就是隻要實施犯罪,那麼犯罪的責任便必然在加害者身上,而非受害者。”
道德審判無法也不應替代法律正義。
社會不夠公平的法律所考驗的,其實從來都不是人們如何對待世俗道德定義下的好人,而恰恰是人們如何對待社會中長久以來遭遇忽視和質疑的人。
伸出手,林霜柏將銬在林順安手腕上的鐵鏈銬解開,鐵鏈落地的瞬間,那銬在林順安腳踝上的鐵鏈銬也隨之斷成兩半。
“阿安,你從來都不是加害者,也再不是受害者。”林霜柏看著林順安那青澀的容貌與氣質漸漸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身形也從瘦削孱弱一點一點變得挺拔堅實,在親眼看著林順安成長定格成三十一歲的成熟模樣後,林霜柏說道:“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從容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西裝,林順安在林霜柏徹底消失前問道:“你還會再出現嗎?”
“我說過,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最後留下這句話,過去十一年間始終守護著他的林霜柏在他眼前就此消散。
在原地佇立半晌,林順安深吸一口氣,終於放下所有猶疑、不安與愧疚,邁出堅定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出這個將他困鎖多年的地下室。
港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沈藏澤到住院部後便坐電梯直達vip病房所在樓層,從電梯裡出來經過前臺時,他熟稔地跟坐在前臺的護士打招呼,而後沿著走廊走到倒數第三間病房,抱著希望卻沒有任何期待地推門走進病房。
微暖的夕陽透過半透明的窗紗斜斜照入病房,在地上灑下一片金橘色的流光。
靜謐的病房中,能聽見的只有病床邊的監護儀所發出的規律滴答聲。
嘀——嘀——嘀——!
在病床上靜靜躺著的那人,蒼白消瘦,彷彿隨時都會從世界上消失;一旁的呼吸機穩定運作幫助他維持呼吸,那吸氧面罩覆蓋住他小半張臉,輸液管和監護儀的管線從手臂延伸出去,日複一日勉力維系他幾近消逝的生命。
曾經,那人的眼皮有過好幾次明顯顫動,可最終都沒有睜開。他沉睡在無人知曉也無人能抵達的那個世界中,再也沒有噩夢,也沒有漫長的痛苦愧疚煎熬折磨,誰都不知道他何時會醒。
醫生說他或許不會醒來了。
沈藏澤走到病床邊拉開椅子坐下,一如往常地握住那人微涼的手。
那場撕碎黑暗的爆炸,沈藏澤至今無法也不能去回想。
當潛水分隊的蛙人將那人從海中撈起時,他已幾乎沒有生命跡象,全身多處骨折炸傷,肺部嚴重灼傷,肝、腎、腸道多個內髒器官損傷造成胸腹腔大出血,顱骨骨折導致硬膜外血腫,送醫後搶救超過十八個小時,手術臺上多次心髒驟停,使用高達十八單位紅細胞懸液、十二袋血漿和若幹冷沉澱製品,總輸血量幾乎可以說是超過他自身能承受的極限,在手術好不容易結束後,參與搶救的醫生都表示,在這種傷勢下他能撐過來已經是奇跡。
至於安仁,盡管蛙人並沒有在海裡打撈到安仁的屍身,但他們所有人都預設,安仁已經在那場爆炸中死亡。
沈藏澤在病床邊安靜地坐著,直到最後一絲夕陽散去,他伸手拿過遙控器開啟了床頭燈。
為著手上正在查的案子,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休息,眼下都現出淡青色,可在來醫院前他還是記得把新長出來的胡茬剃幹淨,並在局裡洗了個澡換一套幹淨的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齊了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