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瓔抿唇,她與他夫妻四年,又怎麼會察覺不到他的情緒變化,他這般,無非是因為她之前自作自張地“風聞奏事”罷了。饒是明白,卻也不想認錯,遂垂眸等他進一步吩咐。
帝王倒也未責怪她,迅速落下一子,頭也未抬,“開年後朝中有許多新政要頒布,你幫朕看看。”
說罷,他頷首指了指另一旁的桌案。
黎靖北下棋向來不喜被擾,開棋後,一局未畢絕不離身,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唐瓔也沒打算讓他起身,兀自向他手指的桌案走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她走動的過程中,她總覺得黎靖北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在她臀部遊走。
被這樣注視的感覺並不好,唐瓔加快腳步,大步走到書桌前,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
咦?
圈椅上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又柔又暖,將她的傷處牢牢地包裹著,她臀帳後不能久坐,有了這絨毯的緩沖,竟覺得舒適異常。
殿內燒著銀碳,溫度適宜,她記得宮裡的椅子向來用的都是坐墊,此時竟被換成了絨毯,這要是坐久了,屁股都得熱的慌。
她將視線轉向黎靖北,卻見他依舊神色自若地下著棋,眸中似有微波閃過,白玉般的耳尖上泛起微微的紅暈,見她望過來,一粒黑子不慎落到了棋盤外…
唐瓔眼睫一顫,將視線調回書案上。
寬大的桌案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文卷,淩亂無序。從前在東宮,黎靖北就不喜別人靠近他的桌案,自己一忙起來又常常忘記收拾,漸漸的,整理文卷的活兒就落到了唐瓔身上。
看著一桌的雜亂,唐瓔嘆了口氣,未曾想他如今還是老樣子,信任的人不在身邊,他竟就任由案牘堆成了山。
唐瓔看不慣,照著從前的習慣粗略整理了一番,卻未注意到“專心下棋”的某人默默勾起了嘴角。
她隨意翻開一張奏摺,上面寫滿了三法司會審前指揮使誣良為盜,逼人自盡的記錄,旁邊還有黎靖別的禦批,“執法受囑,久禁平人,難居近侍。發原衛帶俸差操。”【1】
再翻開一張,是對溫州三府溺斃女嬰習俗的嚴懲,上面同樣落有硃批,“人命至要,父子至親,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敗義,俗之移人,一至於此,此實有司之責…所産女子,如仍溺死者,許鄰裡舉首,發戍遠方。”【2】
還有對陝西道巡按不顧供他讀書的糟糠之妻的處境,強行納妾休妻的裁決請示,對於此案,黎靖北的禦批很簡單,“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婦女,奸佔為妻妾者,絞。”【3】
諸如此類的文卷還有很多,厚實的奏章上落滿了深深淺淺的禦批,筆觸利落,字型遒勁,不難看出下筆之人心中所藏的宏圖和銳意。
唐瓔合上奏摺,頓時心生感慨,暗嘆黎靖北的為君之才,每一封奏摺,每一個裁決下,仁義、法度都有兼顧。不得不說,黎靖北雖然以法治國,卻從不苛政,他既是心狠的施政者,又是天生的仁君。
除此類奏章外,還有他登基後為推行女官所做的努力,先是思想開蒙,令各大書齋下架了《女則》《女訓》等讀物,普及女子讀正書的益處;再來是興辦女學,減免女子學費,為讀書的女子發放墨寶竹簡等;最後是鼓勵科舉,擬凡是家中有女秀才、女舉人、女進士者,朝廷每年會發放五至二十兩不等的銀兩補助。
無論是思想開蒙,興修女學,還是擢選女官,他改革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皇帝的聖旨幾度被內閣封還。起草,駁回,再起草,再駁回,登基兩年來他從未放棄。
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批紅,唐瓔心中忽然就升起了一陣酸脹感,既為他的堅韌,又為天下女子的處境。
她深吸一口氣,忽而瞥見桌案的最裡側似乎躺著一本奏摺,紙頁微微攤開,上面沒有內閣的票擬,似是密疏……
“讓你看這些沒有別的意思,朕只是想讓你知道,登基這兩年來朕都做了些什麼。朕所作的努力,朕所佈的局,究竟值不值得你孤身犯險,風聞奏事一事,你......”
見她許久沒有動靜,黎靖北頓住聲音,抬頭一看,卻發現唐瓔面色不大好,視線下移,隨即瞥見她手裡握著的一張摺子,神情微微一僵。
他匆忙放下手中黑子,方想阻止她攤開,可唐瓔已經看完了。
她看向帝王的眸光冰冷,眼中滿是失望之色,“陛下,您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