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修長好看,骨節分明,手腕處被烈焰灼傷的痕跡淡了許多,粗看瞧不出什麼異常,但是她知道,維揚的那場大火之後,他的手腕骨節破損,再也無法作畫了,甚至連寫字都要比尋常人慢上幾分,更遑論字跡的優劣程度了。
那雙揮灑自如的國手,終因她而廢,如今卻還要因此而受辱。
唐瓔暗自捏了緊拳,看向周長金,強作鎮定地微笑道:“周公子,遠寧伯那副引以為豪的《少年遊春圖》,正出這位夫子之手哦。”
周長金聽言自是不信,“那可是‘玉石先生’的大作,我爹去墨居館費了不少周折才求來的,那館主原先還不願意賣呢,你…”
他話說到一半,見唐瓔神色認真,不似有假,再加上她從小對他的“壓制”,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怎麼可能…”
唐瓔垂眼,她十五歲那年,墨修永曾贈過她百餘幅畫,那幅《少年遊春圖》就是其中之一。嫁入東宮後,黎靖北曾在她的舊物中無意間發現了那些畫作,隔日她就將描了自己的丹青像全部燒毀了,餘下的都寄回給了他,後來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三年前,她在遠寧伯家看到這幅畫,才驚覺他居然已經轉售出去了。
心思敏捷的陸子旭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關聯,他哼了一聲,對周長金不屑道:“怎麼不可能,墨夫子肚子裡若是沒點兒貨,陛下憑啥讓他來教我們,你可清醒點兒吧,別被臉上的脂粉糊了腦子。”
周公子捱了嗆,心裡自然不舒服,又礙於墨夫子的面兒不敢在課上大聲嚷嚷,吸了一口氣又給憋回去了。
眾人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玉石先生是近幾年興起的妙手,他所作的丹青筆觸細膩,揮灑自如,斷連輾轉間,深淺墨意變化無窮,氣象萬千,似滾滾江流傾瀉,又似朗朗明月入懷,千回百轉間,意趣盎然,實在讓人很難將他和這位信筆塗鴉的夫子聯絡到一起。
孫堯見陸、周兩大紈絝接連在唐瓔這兒吃了癟,又想起昨日回家後兄長孫少衡對他的一番警告,越發看不慣這女尼來,出言挑釁道:“你說是就是啊,你如此瞭解墨夫子,莫不是從前跟他有過什麼不解之緣?”
“放肆!”
說話的是週年音,她一介淑女,自幼讀聖賢書長大,忍他這般流氓作風很久了,“孫堯,你自個兒成日眠花宿柳就罷了,此處是書院,少拿你腦子裡的那些穢物玷汙寒英和夫子的名聲!”
孫堯嘲諷一笑,本想拿更惡毒的話罵回去,一抬眼卻瞥見同樣對他怒目而視的周惠,立時就歇了心思。原因無他,他打不過。
待眾人安靜下來後,墨修永淡然道:“《少年遊春圖》確實是我年少時的畫作。”
他頓了頓,“七年前,為救故人,我的手在火場中被橫梁砸傷,斷了腕骨,才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後來我家道中落,便開了那間墨居館,幸得故人寄來的幾幅舊畫,才勉強湊夠了進京趕考的盤纏。”
聽著他淡泊的敘述,唐瓔心中泛起一陣酸澀。
這是她年少時心儀過的男子啊,曾幾何時,他也是孫堯這般輕裘緩帶的紈絝,向來得理不饒人,言語間容不下半點中傷......她抬頭看向眼前的人,故人風采依舊,卻不知何時起褪去了少年意氣,多了幾分沉穩和隱忍,讓她很陌生。
李書彤也是讀書人,聽了他求學的故事,佩服之餘不免感到遺憾,“墨夫子才華蓋世,考取狀元已是不易,未曾想您手傷前竟還是如此天賦異稟的丹青大家…”
她搖了搖頭,“此番際遇,實為可惜。”
“不可惜。”
墨修永微微一笑,眸光溫和,又有了邗江邊那個紫袍少年的影子,“故人無恙,餘心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