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邊
穀雨過後，青雲鎮的老槐樹終於冒出新芽，嫩綠的葉片間還掛著殘雪，像撒了把碎水晶。鎮西頭的小池最先化凍，水面漂著隔夜的桃花，把整塊碧水染成淡粉。錢滿倉蹲在池邊釣魚，竹簍裡的鯽魚撲騰著尾巴，濺得他新換的羊皮坎肩滿是泥點。
”老錢，又偷釣我家的魚！” 花四娘挎著竹籃來浣衣，媒婆髻上的絨花沾著露水，”再偷就把你拴到池底當釣餌！”
”胡說！” 錢滿倉慌忙把魚簍藏到身後，”這池是無主的，去年臘月還凍著三百盞燈呢 ——” 話音未落，竹簍突然被什麼東西拽走，只見道金黃影子掠過水面，叼著魚簍躥上柳樹，蓬鬆尾巴掃落瓣瓣桃花。
”是那隻貓崽！” 牛大壯光著膀子在樹下磨殺豬刀，漕幫刺青的蟠龍只剩半片鱗甲，”上回叼了俺的肉臊子，這回又偷魚！” 他抄起扁擔要打，卻見貓崽蹲在枝頭歪頭看他，尾巴尖三圈金環晃成虛影，碧色瞳孔裡映著他舉扁擔的傻樣。
”罷了罷了。” 柳鶯兒端著青瓷茶盞走來，金步搖碎成的十二片東珠用紅繩串成手鏈，在腕間叮當作響，”清風說過，這貓兒通靈性。” 她往池邊石桌上擺了碟米糕，指尖撫過石面細密的紋路 —— 那是昨夜暴雨後新顯的，竟與白清風畫符時的筆鋒分毫不差。
魯三錘蹲在池邊修木橋，墨鬥線浸過新抽的柳枝，散發出淡淡草木香。木匠突然停手，從水裡撈起塊半透明的石子，上面纏著縷銀白色發絲。錢滿倉湊過去細看，石子裡竟隱約映著個道袍人影，正握著支毛筆在寫什麼。
”是白道長的鎮紙！” 花四孃的銀鐲碰響竹籃，”去年臘月在當鋪見過，老東西說值五十文 ——”
”六十文！” 錢滿倉脫口而出，隨即被牛大壯拍得後腦勺發麻：”老財迷，道爺的東西也是你能賣的？”
貓崽突然 ”喵嗚” 叫著躍下樹，爪子拍向魯三錘手裡的石子。石子滾進池心，水面突然泛起漣漪，映出幅奇異畫面：白清風坐在雲端，手裡託著個翡翠瓜子，正往池裡撒金色粉末。粉末所到之處，水底竟長出成片的熒光水草，隨波搖曳如星子墜落。
”快看！” 柳鶯兒的茶盞險些打翻，”是節氣酒的琥珀光！” 只見水草間遊過尾拇指長的紅魚，魚鰭上竟有 ”丙戌” 字樣，與錢滿倉典當簿上的墨跡一模一樣。
錢滿倉看得眼直，伸手要撈水草：”這玩意兒放燈裡能賣十文 ——” 話未說完，貓崽突然撲進他懷裡，爪子按住他手背，碧瞳裡映出池底的異動。眾人定睛望去，只見池底泥沙翻湧，竟浮出個刻著北鬥七星的石盤，每顆星位上都嵌著枚翡翠瓜子。
”是清風的鎖魂陣！” 柳鶯兒的手鏈突然發燙，紅繩上的東珠碎片依次亮起，”當年他用二十四壇酒封陣，如今... 瓜子發芽了？”
果然，石盤中央的瓜子突然裂開，抽出的藤蔓纏著石盤生長，轉眼開出朵冰藍色的花，花瓣上凝著水珠，每滴水裡都映著鎮民的笑臉 —— 錢滿倉數銅錢、牛大壯剁肉、花四娘說媒、魯三錘刨木頭... 全是他們最平常的模樣。
貓崽跳上石盤，尾巴尖金環突然旋轉，竟在水面拼出 ”平安” 二字。花四娘突然指著池邊驚叫：”你們看！” 只見去年冬天凍裂的老槐樹，不知何時在池邊投下倒影，樹幹上的疤結竟長成了白清風抱臂而立的模樣，道袍下擺被風掀起，露出半隻繡著雲紋的鞋尖。
”這樹... 成精了？” 牛大壯撓著光頭，扁擔 ”咣當” 落地。魯三錘卻從工具箱裡摸出塊桃木，對著倒影刻起來，木屑紛飛中，竟雕出個袖珍版白清風，手裡還攥著枚翡翠瓜子。
錢滿倉趁人不注意，偷偷摳了顆池底的翡翠瓜子藏進袖口，卻被貓崽撲上來咬住褲腳。老掌櫃 ”哎喲” 摔倒，瓜子滾到柳鶯兒腳邊，她剛要撿起，瓜子突然發芽，藤蔓纏著她手腕爬上指尖，開出朵極小的桃花，花瓣上赫然寫著 ”勿念” 二字。
”原來他... 一直都在。” 柳鶯兒輕聲說，指尖撫過花瓣，忽然想起去年臘八，白清風在茶館後廚偷塞給她的糖炒栗子，也是這樣帶著隱秘的溫熱。
日頭偏西時，小池邊聚起鎮民。花四娘擺開八仙桌，端出剛蒸的青團；牛大壯剖了新釣的鯽魚，裹上面粉炸得金黃；魯三錘用柳枝編了個小筐，把熒光水草放進去當燈籠；錢滿倉雖被沒收了翡翠瓜子，卻偷摸帶了壺自釀的米酒，酒香混著草木香飄滿池邊。
貓崽蹲在柳鶯兒肩頭，尾巴捲住她發間的桃花。眾人碰杯時，水面突然浮起片熒光花瓣，緩緩飄向鎮外青山。柳鶯兒望向山巔，那裡不知何時多了座小廟，飛簷上掛著的銅鈴隨風輕響，竟與白清風曾戴過的鎏金鈴鐺音色相同。
”敬... 太平年月。” 牛大壯的粗瓷碗碰著錢滿倉的酒壺，濺出的酒液落在池裡，驚起群紅魚。魯三錘突然指向天空，只見北鬥七星的位置，有兩顆流星正緩緩靠近，其中一顆墜向小池，在水面激起的漣漪裡，隱約可見白清風笑著舉杯的模樣。
花四娘抹了把眼角，往貓崽碗裡添了塊魚：”小家夥，下回再偷肉，可沒這麼好說話了。” 貓崽歪頭看她，突然縱身躍入池中，叼著塊發光的石子回來，放在柳鶯兒掌心 —— 竟是當年金步搖上的東珠，裡面凝固著滴淚，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光。
夜色漸深，熒光水草照亮池面，映得眾人臉上都帶著柔光。錢滿倉靠著老槐樹打盹，恍惚看見白清風坐在樹杈上，晃著腿拋接翡翠瓜子。他剛要開口，卻見道袍虛影化作片柳絮，輕輕落在柳鶯兒發間。
”老錢，又偷睡！” 花四孃的雞毛撣子敲在他背上，”快把米酒拿出來，道爺託夢說要喝！”
”真的假的？” 錢滿倉激靈坐起，卻見柳鶯兒對著池水輕笑，腕間紅繩上的東珠碎片彼此相觸，發出細碎的 ”叮咚” 聲，像極了那年臘八，白清風翻牆時碰響的簷角銅鈴。
小池的水紋裡，北鬥七星的倒影漸漸模糊，化作片璀璨的銀河。貓崽蜷在柳鶯兒膝頭發出呼嚕聲，她摸著它尾巴尖的金環，忽然明白那些未說完的話，早已藏在春風裡，隨著這池碧水，流向了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