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的老頭兒在看見曲應騫的那一刻像是見了鬼,驚訝地從躺椅上站了起來,神情緊張,慌亂又似乎還有些激動。
他趕緊左看右看,關上店鋪門,抖著唇問:“你姓曲?”
他的眼神內容單一,禁不起兩種以上的解讀。曲應騫在一瞬間就能肯定,父親一定與他有什麼瓜葛。他忙不疊點頭。
老頭兒忽然就老淚縱橫,想要捧住曲應騫,又覺得這麼貿然的舉動會令對方不適,便一直在半空中抖著手:“我還,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這不知是哪個單位的陳舊家屬院,幾棟四四方方的樓立著,磚頭呈暗紅色,各家窗臺和陽臺都堆滿了大蒜、鞋墊、舊紙箱子之類的雜物。每棟樓之間都有一排排槐樹與柳樹。
正對著樓梯口的那家,就是老頭兒住的地方。家門口是一扇綠漆斑駁不堪的門,一個倒福字被撕得只剩下一半。
老頭兒像有帕金森一樣,哆哆嗦嗦地開門,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非常狹窄。他給曲應騫和周遙倒了茶。曲應騫注意到在他脖頸左側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雖然被衣領遮掩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手術留下的傷疤。
現在親眼見過曲平南的人,除了張元水那幾個老家夥以外,就只有眼前的這個老頭兒。從他嘴裡探聽出來的東西,將對曲應騫接下來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曲應騫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我父親,是不是有東西交給您保管?”
老頭兒名叫付有貴,但這一生的命都只有苦。當年的連環車禍案,他也被無辜撞傷,因為沒有家人,家境又不好,交不起醫藥費住不起院,差點死掉。曲平南到處調查走訪的時候發現了他,給他墊了醫藥費讓他動手術,又從家裡總是帶好湯好水養了他幾個月,後來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工作,掙不了大錢但勞溫飽沒問題。曲平南對他來說,是能銘記一輩子的再生父母。
“他的確有東西交給我,我一直在這裡守著,哪怕門面費上漲到我快負擔不起,也沒有想過離開,我就怕我死前等不到有人來……但我萬萬沒想到,會是你。”付有貴又來了感慨,雙眼潮濕:“你跟你爸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箱子嗎?”
“不,不是。”付有貴搖搖頭,起身走到一個狹窄的豎立衣櫃前。櫸木做的,樣式很老,支腳還是虎頭狀,看樣子像民國的傢俱,但保養的很好,表皮包漿溜光鋥亮。
付有貴開啟衣櫃,從衣服裡面挖出深埋的一個老式月餅盒子,然後像俄羅斯套娃那樣揭開一層又一層。
周遙:“哥你要是不來這估計得當成傳家寶吧。”
付有貴掏出一個檔案袋和兩封信,先把那兩封信遞給曲應騫:“他對我說過,不論是誰來,先看這兩封信,看完以後,才能將這個檔案袋交出去。”
這兩封信上的火漆都還是完整的,可見這麼多年,付有貴一直小心翼翼地儲存著,從沒有私心拆來看。這個忠厚的老實人,只會用個棒棒機,不會和別人聯系,也不看電視,不知道曲平南的兒子也繼承了他的衣缽,還一直以自己笨拙的方式替曲平南守護著秘密,默默無聞地報答當年的恩情。
曲應騫也不知道看這信要不要順序,隨意拆了一封。這封信沒寫給具體的人,裡面只交代了一些他蒐集到的連環車禍案證據的過程以及參與作案的人員。這些名字到現在為止已是相當客觀,珍貴的手記表示所有都按數碼編了記號,貼了標簽,分門別類地儲存在某一個地方。
大概他來付有貴這裡交託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些東西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被誰重見天日,為了能成功,不得不上雙重保險閥。
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務必請將另一封信交給我孩子。
曲應騫一怔,這才知道另一封信是留給他的。
等待了這麼多年的迴音,竟然都在這張薄薄的信紙裡,曲應騫忽然沒有勇氣去拆。
周遙和付有貴都感知到他的情緒,沒有催促,靜靜等待著。
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每個人都在為流血而恐懼,但早就已經站在了血泊裡。所有人為之付出了這麼多,有什麼理由退縮?曲應騫鼓起勇氣,小心地拆開那封信。
他讀下去,像酒液一樣一邊燃燒一邊流進肺腑。
兒子——
“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這封信,我肯定是見不到你長大的樣子了,希望你別怪爸爸,我這一世,虧欠你和媽媽太多,從軍從警多年,我將重心都放在了這兩身衣服上面,把保家衛國四個字刻進心裡融進血裡,希望讓被棄絕者重返社會,圖謀不軌者懸崖勒馬,墮落者獲得新生,結果連自己親近的人都沒能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