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帝無子,大臣總擔心萬一宣德出事,皇帝就要從這幾個王爺裡出,沒準兒就是明日的主子,誰也不敢公然支援皇帝削藩。那段日子宣德真累得連眼圈都黑了,他拉著柳雲若手嘆道:“老百姓家也這麼艱難麼?會不會為了爭一塊田地,弟弟盼著哥哥早死?”
柳雲若淡淡道:“豈不聞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宣德的眼睛猛然一睜,炯炯地望著他,這個人總能一語道破真相。他苦笑一下道:“可夏元吉一幹老臣都勸朕,諸王皆天子骨肉,豈有抗衡之理?”
柳雲若一笑,宣德終於願意跟他談論政事,一來是已經信任他,二來是這些日子他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著實苦悶了。他緩緩道:“皇上,夏元吉已經是三代老臣,七十懸車,他不願意攪和這事,怕萬一惹出七國之亂來毀了他一世賢名。”
七國之亂!宣德內心也有些震動:“你說朕一旦削藩,會引出戰亂?”
柳雲若一笑道:“這倒也不一定,景帝時的七國之亂,是晁錯的法子委實太著急了些,治國如烹小鮮,又是對待自家骨肉,慢慢來就好。”
宣德倒有趣了,他拉過柳雲若坐在他身邊,笑道:“聽你的意思倒像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出來朕聽聽。”
柳雲若抬起眼睛小心地瞥了他一下,低聲道:“皇上,內監不得幹政的。”
宣德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這些日子的歡愉,讓他幾乎已經忘記了柳雲若那個尷尬的身份,望著柳雲若眼瞼低垂的樣子,感覺到心裡某種奇怪的孤獨,讓心一絲一縷地疼痛著。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找不到自己一貫的睿智和堅毅。
他輕輕地擁住懷中的身體,想用體溫來傳達自己的歉疚和憐惜,摩挲著他的後頸:“還在怪朕?”
柳雲若搖搖頭:“不。”他苦笑一下,比起我對你做的,這點傷害不算什麼,上天始終是公正的。
“那幫幫朕吧,朕知道你有法子,朕是真的——累了。”
宣德和柳雲若深談了限制諸藩王的種種禁令,趙王為諸王中輩分最高者,他已被削去護衛,就順水推舟,將諸王都削減一至二衛兵力。另外如藩王不得幹預地方行政,王府官員不得兼任地方官職;藩王不得與朝內勳戚貴族聯姻,不得自行來京朝覲奏事,諸藩王之間不得會見等。
這些事柳雲若早已想好,如何一步步實施早了然於胸,和宣德商討之下更加完善,兩人談談說說,居然一夜就過去了。
看著外頭窗紙已微微透光,桌上的殘燭還亮著,映著柳雲若有些蒼白的臉,他畢竟身子不如宣德好,一夜之間雖然喝了許多濃茶,還是顯出了幾分倦意。平日裡和宣德說話,他都是字斟句酌畢恭畢敬,現在倦得裝不出模樣了,說話聲音都低低的,像是竊竊私語一樣,倒顯得親切自然。宣德只覺得這情景異常的溫馨,似乎是很久遠的一個夢境,一下變成了現實,於心滿意足外多少有些恍然。他握著柳雲若的手,凝望著他半天都不說話。
柳雲若有些詫異,道:“皇上,還有什麼不妥麼?這件事急不得,細節咱們可以再議,您還是趕緊躺一會兒,說話就上朝了。”
宣德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裡有些狼狽,低聲道:“知道麼?朕七年前初見你,就想著,要是能和你這樣聊聊政務談談詩詞多好。”
“七年前?”柳雲若有些茫然。
“就是你中狀元的瓊林宴上,朕第一次見你——你大概是不記得朕了。”
“哦……”柳雲若有了點印象,在無數的官員後邊,似乎有這個年輕的東宮世子。只是那天他的目光在另一個人身上,對於其餘的一切,包括皇帝都是模糊的。
宣德和他上床躺下,因為馬上就要起身,宣德連衣服都沒有脫,閤眼就睡著了。柳雲若卻醒著,他在想著當年的事,原來宣德在那個時候就注意了他,原來那次宴會的意義,不僅僅是讓他重見漢王。他猛然覺得驚心,似乎這是一場宿命的安排,一盤被操縱的棋局,而他們都是安靜無知的棋子。他很想知道這盤棋的結局,可是攤開手心,只看到空虛和寂靜,圍棋裡可以有和棋,但宿命沒有。不管結局如何,他終將被吞沒,並且不能有任何怨言。
以後的幾天裡,一切在有條不紊地實施,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削藩的事還沒有起色,安南戰場又傳來噩耗,張輔的兵馬全軍覆沒。宣德每日見大臣商討軍政,真是連批摺子的時間都沒有了,壓制諸藩王的佈置又不能停,他終於讓柳雲若開始徹底地幫助他處理政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