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遭到打擊,比梅文康的背叛還要沉重,至少那個時候她還有希望。她不明白這是她自取其辱,像所有漂亮但是不幸的女人一樣,她怨天尤人,怨天是怨命運的不公,尤人,她能怨恨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她像一個仙女被扔在了泥淖裡,對將來的生活充滿無助和恐懼,這種恐懼只有拖累了她的柳雲若可以發洩。
在柳雲若的記憶裡,母親從未善待過他,她亦是受過高雅訓練的女子,不會粗暴地打罵他,她對他只是冷淡。沒有愛撫,沒有擁抱,甚至數日不同他說話,她撫養柳雲若像養一隻動物,給他食物,放在那裡可以不寄予感情。她帶男人回家的時候,任憑孩子躲在簾子後邊乞求地望著她。
這是比打罵還要可怕的殘忍。柳雲若開始只是惶惑,他看見別的母親對待孩子的方式不同,以為自己不乖,出於孩子的天性,他努力用最天真的方式討好母親,可是母親只是厭煩地推開他,說你一邊玩兒去,別讓我看見你。
慢慢地,他明白了有些東西無法乞求,漸漸懂得了沉默,他天生註定比普通的孩子聰慧早熟。一個沉默無語的孩子會帶來恐懼,而且因為太像母親的緣故,容貌過於秀美,像女孩子一樣纖弱,同齡的男孩兒也不喜歡和他一起玩耍。
一個五歲的孩子,知道自己對生活、對親情、對友愛不能有所企圖。只是非常孤獨,常常依靠在牆角,看著夕陽西下,別的孩子一一被母親召喚回家,覺得眼眶酸熱,卻沒有淚水,那個時候他已忘記瞭如何哭泣,因為母親非常討厭他哭。
柳雲若五歲那年,母親終於決定嫁人。太多背叛讓她疲憊,她不再幻想金堂玉馬的生活,只想要平靜和溫暖。有個姓柳的書生一直喜歡她,並不嫌棄她曾經的神女生涯,願意善待她和孩子,於是兩人成婚。母親嫁給他並不因為愛他,她只是想要找一個人來依靠,她知道自己的容貌隨著歲月的消磨,會越來越不值錢。
柳雲若也終於有了一個姓氏。
柳生不過是個秋風鈍秀才,考了兩次沒有中舉也就放棄了。沒有錢財和地位,賴以為生的菲薄收入不過來自教授幾個孩子讀書的束脩。但是為人溫和老實,他教柳雲若讀書,發現這個孩子聰慧到讓人瞠目結舌,記憶力強到過目不忘,一年時光便唸完四書五經。他對待柳雲若除本能的憐憫外又多了幾分希望,他自己科場無望,覺得柳雲若長大後必能為他爭氣。
養父開始教導柳雲若怎樣做一個讀書人,簡直覺得他非要中狀元不可,教他讀書寫字,因為期望很高,所以至為嚴格。柳雲若努力地學習,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學這些東西是辛苦的,但他心中歡喜,連養父的責罰都心悅誠服。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關注,被珍惜,被期待。
因為家境貧寒,晚上連多餘的燈都不能點,一盞油燈要供他和養父兩人看書,柳生便將柳雲若抱在懷中,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看得睏倦了,柳雲若便依靠在養父懷裡睡著,柳生用自己的手託著他的臉,慢慢放倒他。柳雲若聞見柳生手上有墨的清香,還有紙張的稻草味。他覺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稻田裡,有風輕輕伏過。
他無數次對上天乞求,只要時光停留在現在,只要柳生可以繼續做他的父親,他並不想長大,並不想去考什麼狀元。他因為從小的缺失,即使到手的感情也覺得惶恐,唯恐失去。
可是她的母親卻並不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僅僅兩年,她又重蹈覆轍,只因為梅文康再次來了南京。
那天母親帶柳雲若出門,她為他買了一身新衣,親自為他梳頭,柳雲若驚喜到手足無措,母親從未如此好好打扮過他,雖然他的容貌好看到會讓人心疼。母親帶他來到一間華麗的房子,一桌山珍海味前坐著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人,母親嬌媚地對他笑,讓柳雲若叫那男人“爹爹”。
那男人穿著光鮮的衣衫,風度翩翩氣質高貴,他用微妙的目光打量著柳雲若,伸出手對他說,過來。
柳雲若盯著他的手,他的手細致白嫩,帶著一枚很大的戒指,上面的綠寶石璀璨地晃眼。柳雲若心裡想的是柳生的手,手心粗糙,手背上還有凍瘡的裂紋,總也洗不去的油墨味道……他哆嗦著向後退去,母親上前拉住他,把他硬往前推,他哭喊起來:“他不是我的爹!”。
這個人不是,這個人不會將他抱在懷中,不會把著他的手教他寫字,這個人看他的目光裡沒有愛。因為所得不多,年僅七歲的他對感情的判斷至為敏銳,已經能夠憑目光判斷一個人是否愛他。
他奮力掙紮,突然一口咬在了母親手上,母親急痛之下打了他一記耳光,不過也放開了他,他用盡力氣向外跑去,後邊隱約聽見那男人的驚呼。
外面在下雨,江南的春天總是陰雨連綿,整個城市被悲傷的濕氣彌漫。柳雲若奮力地跑,他的臉很痛,口中有腥鹹的味道,他那個時候想,原來雨水是熱的,味道是鹹的。他在一片朦朧中辨認著回家的路,他只乞求讓那個男人不要走。
因為很少出遠門,柳雲若並不熟悉回家的路,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無數的冤枉路,他很累很餓,以為自己會死掉。突然一雙手從後便抱起他,在他耳旁溫和地說,不要亂跑。
回過頭是柳生憔悴又含著愛憐的眼光,柳雲若怔怔望著他很久,輕聲道:“爹爹,對不起……”
他滿懷羞恥,不僅僅是因為他亂跑,是為柳生還肯接納他而惶恐。
柳生用手輕輕撫摸他被打腫的嘴角,說乖,我們回家吃飯。
雨水從柳生的下顎滑落,墜落在柳雲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曠無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著他往回走,柳雲若伏在養父的肩頭,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餓,知道回家也沒有可口的飯菜。可是柳雲若的心裡無限富足,這種被保護、被需要的巨大愉悅掩蓋了所有殘酷的真相,覺得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母親沒有再回家,再見她是兩個月後,養父帶著他到衙門裡去認屍。
柳雲若後來才知道母親的一些事情。梅文康來南京參加殿試,與舊情人相見,這個女人風韻猶存,又為自己生下孩子,吃過許多苦頭,多少心有愧疚。母親再次為他的柔情俘獲,她天真的以為昨日的一絲愛欲會給她的生活帶來改變。梅文康考試的日子裡她,她拋棄了兒子和丈夫,盡心盡力服侍他。她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雙親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題名後,能夠給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確實金榜題名,可是他歉然對這個女人說,他依然不能娶她,因為他的夫人要隨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種打擊的力量過於強大,足以摧毀一個人。其實摧毀母親幻覺的並不是那個薄情的男人,而是時間,她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
若要接受現實,便要重新回到那狹小陰暗的房間,過窮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在無盡的勞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過驕傲的女人,絕不甘願。她選擇了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