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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短兵相接 (2 / 4)

他知道這位青年皇帝在被一幹至親之人背叛,被逼到絕境的時候,也終於走上了他祖父的老路,為了爭奪江山權力,而摒棄了最後的一絲親情。楊榮說不清是欣慰還是心酸。

他還在感慨的時候,宣德已經猛然轉身,看定幾個大臣,神情鎮定道:“原先的計劃不能變,這支兵馬還是赴山東與朱高煦決戰。他們這是圍點打援,就是要騙朕千裡奔襲去救援京師,到時候朱高煦尾隨而至,而鄭王掉頭,朕一支孤軍立時就成了腹背受敵的局面!鄭王圍困京師不過是誘餌,他們真正的兵力在朱高煦那裡,拿下朱高煦,鄭王獨力難支,必然歸降!”

于謙與楊榮一對眼色,也知道宣德說的是實情。只是倘若山東一戰不能速戰速決,打成膠著的局面,丟了北京,宣德不敗也敗了,這樣一場沒有退路的戰役,誰都沒有把握。

他們還在猶豫,宣德已沉聲命令:“楊榮擬旨,回複張輔,讓他一切機宜請示皇太後,朕封他為英國公,他給朕守住北京一日,這公爵一位朕許他的子孫承襲一世!朕再賜他免死鐵券,即使北京守不住,他只要能保皇太後和太子無恙,他依然是大明功臣!”

楊榮忙去鋪紙寫旨意,宣德才想起來還沒有看母親的書信,開啟薄薄的信紙,只有幾個字:勿以我為念。熟悉的字跡顯示出寫信人的心情沉穩平靜。

宣德暗叫一聲:“母後!”心頭騰起一個滾熱的浪頭,差點兒滴下淚來。他卻深吸一口氣將淚硬逼了回去,他知道現在不能哭,不能示弱,他是皇帝,他的江山,他的一切,要靠自己的力量奪回來!他所受的傷害,要讓這些人連本帶利地歸還!

孟老夫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話真是有道理,宣德親自宴請江南的鄉紳借軍費,結果好得出乎原先的預料。

所謂天下財賦半出江南,永樂年間成祖在安南和瓦剌同時用兵,軍費糧草都靠江南源源不絕輸送,宣德即位後停了這兩個戰場,江南百姓都大感輕松。再加上因為皇帝即位、貴妃生子、立太子三件事,連續三年減稅,百姓都有種久旱逢甘露的感覺。現在皇帝親自開出宴席來,眾鄉紳依然是受寵若驚,席間宣德輪番敬酒,和他們聊著風土人情,親切和藹地如同家人,這些人早為他的氣度折服,原先籠罩在心中的恐慌和陰翳煙消雲散。即使還不瞭解北方的戰局,也覺得皇帝必然能平定叛亂。

宣德開出的條件十分誘人,利息高不說,還能免三年糧稅,但凡家中有錢的人都心癢難撓,唯恐輪不到自己,有的甚至當席就讓人跑回家去拿銀票。僅僅一頓飯的功夫,捐資的數額已經達到了六百多萬兩白銀,幾十萬石的大米,就算要打一年的仗也盡夠用了。

楊榮一邊記下捐資人的姓名,捐資的數額,一邊聽著宣德在酒席上談笑風生,從那爽朗愉悅的的笑聲裡,這些鄉紳們怎麼也想不到,兩天之前他還在雨夜裡淚流滿面,一天之前他接到叛軍兵臨城下的戰報。愛人的背叛和可能失去皇位的危機,兩日兩夜來不眠不休的疲倦,被隱藏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楊榮望望這個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心想劫難真是最好的教材,宣德經這麼一役,比跟他們讀十年的書還有用——這個皇帝,算是成才了。

從酒樓上出來的宣德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被風一吹竟泛起一股寒意,輕輕吐了口氣,撫了下肩,早就預備著的黃儼忙把一件披風給他披上。他望向遠處的碼頭,一車車捐贈來的糧食正在裝船,準備運往鳳陽,昨日薛祿已經先赴鳳陽整頓軍務,軍費籌來的如此容易,那麼到鳳陽一兩日內就能提軍北上與朱高煦決戰。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只是現在他連醉的時間都沒有,萬千機宜等著他決斷,大明江山的命運繫於他一身。

點點漁火閃爍著自西向東一字排開,如同在一江秋水上灑落的星辰。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柳雲若一起坐船回宮的情景,他們相擁而立,身子隨著流水溫柔的起伏,甜蜜的氣味,溫暖的親吻。

這就是皇帝的生活,昨天還在吟風弄月,一個轉身就是金戈鐵馬,上一個時辰還高高在上受萬民膜拜,下一個時辰可能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比戲上唱的還要荒唐熱鬧,老百姓們都跪在他腳下,仰視的目光中自然看不到他的疲憊與苦痛。

但他似是認命,或者是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候,終於不再沉溺於小孩兒過家家的感情,他這一兩日來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堅強,要果斷,他已失去了愛,不能連權力也失去。疲憊和絕望到了極致也就成了麻木,他覺得自己已無堅不摧,不管再遇到何種打擊,都不會再感到恐懼和痛楚。

他輕聲問楊榮:“先生,朕是不是非殺柳雲若不可了?”

楊榮眉頭一皺,他滿心怕的就是皇帝這次再袒護柳雲若,但那天他親眼見識了皇帝的失態,知道柳雲若對宣德而言絕不是普通的寵嬖,模稜兩可地說:“偷用玉璽的事情還沒查清,臣難下論斷。”

宣德搖搖頭:“不必查,他都認了——”

他話一出口楊榮和黃儼都是渾身一顫,但反應不同,楊榮是鬆了口氣,黃儼卻是心中一痛。宣德對內閣大臣親口承認了柳雲若的罪行,便是表明了態度不會再袒護,柳雲若這一次真的是必死無疑了。唯一讓他們不明白的是,皇帝身邊的一個男寵,為什麼鐵了心連性命都不顧去幫一個失勢的王爺?是愛,還是國士之節?可一個宦官佞幸,又算什麼國士了?理學名士楊榮搖了搖頭無法理解。

他勸宣德:“皇上,不管是什麼罪,都要等平定叛軍後回京下司法決議,就算要殺,也要明正典刑。不如將柳雲若羈押在南京,待聖駕返京後再送入北京審訊。”楊榮對殺不殺柳雲若倒無所謂,只是這人留在皇帝身邊是個隱患,現在國難當頭,可不能再讓皇帝為了感情糾纏不清。

宣德自然明白楊榮的弦外之音,冷冷一笑:“先生還是對朕不放心啊!朕再怎麼昏庸,也不會因一個太監誤了軍國大事,先生用得著怕他?就帶著他,上山東!朕要讓他親眼看見朕怎樣蕩平叛軍,怎樣將朱高煦鼎煮油烹,挫骨揚灰!”

他的瞳仁在夜霧中幽幽閃爍,最後一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聲音雖然不大,其中的恨意卻讓楊榮禁不住打個哆嗦。他覺得宣德的的恨不是磊落坦蕩的帝王對叛逆的憎惡,更像是小孩子在賭氣,這樣一場黎庶的浩劫,在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和朱高煦爭奪男寵……

楊榮連忙拂了下額頭,想趕走這個不敬的念頭,他現在只後悔,當初柳雲若勾結趙王案發的時候,內閣應該和刑部聯手,一口氣硬到底讓皇帝除掉這個妖孽。現在眼看著皇帝在一場離經叛道的孽緣中沉淪越來越深,只怕回京之後,仍然無法將柳雲若置之國法!但是現在他沒法勸,一來時機不對,不能再讓皇帝為了感情分心,二來是他清楚地感到,這個皇帝已經成長起來,他的心智和能力,都不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他心裡隱約升起“廉頗老矣”的悲哀。

現在唯一能希望的,是皇帝不要再陷入個人的感情糾葛中,若讓後世記一筆這場戰爭的契機竟然是因為一個男寵,那宣德的名聲真連周幽王都不如了。

糧餉預備完畢的第二天宣德就北上鳳陽,在鳳陽誓師犒軍。宣德將六百萬兩銀子一半留下軍用,一半一次性發作軍餉,每個軍士得了五十兩——真比陣亡的撫恤還豐厚。

鳳陽的五萬將士是宣德從即位初就開始訓練的,有兩衛還是從天策衛裡撥出來,當年跟成祖上過瓦剌戰場,每個營都有火槍大炮,端的是裝備精良的虎狼之師。他們在鳳陽苦訓了三年都沒用武之地,正寂寞呢,現在看著皇帝一身鎧甲威風凜凜走過校場,說是給他們升官發財立功名的機會,又是重賞之下,激得滿校場上萬的兵都炸了窩,高呼著要跟皇上殺上山東,似乎蕩平叛軍是小菜一碟。

宣德對眾將士高昂計程車氣很滿意,他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嫌水路慢,幹脆走旱路直撲濟南——濟南已是在高煦大軍的圍困下支援兩日了。

因為巡撫叛變,山東各道官員有的投降有的自盡,再加上高煦英勇善戰的威名在軍中仍有較大的影響,有人甚至傳言高煦機變不測,用兵如神,眾多官員都採取觀望態度,高煦一路毫無阻礙殺到濟南。誰知濟南總兵郭登卻是誓死不肯降敵,皇帝的旨意還不到,他就自己開啟官倉犒軍,學政曹鼐自請為監軍,兩人組織三千軍士,還有一千多民兵抵擋叛軍,連曹鼐的老母夫人都親自上城給將士們送飯,雖是困守危城,卻也擋住了高煦洪水一樣的攻擊。

濟南城沒有丟,宣德大鬆了口氣,進城當日是曹鼐帶著大小官員接駕——總兵郭登還在城頭巡視。宣德見曹鼐袍子都磨破了,滿臉塵土煙灰,幾乎辨不出面目來,想起這是他兩年前欽點的狀元,也是風流倜儻一個世家少爺,舉手投足溫文爾雅,沒想到國難當頭居然有這樣硬的風骨。宣德心疼地攙起這位燒火工一樣的學政,溫言道:“愛卿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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