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雲若淡淡道:“你們先走,我還有些事情,現在不能離開。”
趙暉大吃一驚:“公子,你——說什麼?皇帝要是知道王爺逃脫,多半會拿公子洩憤,你現在不走,過一兩日就走不了了!”
柳雲若神情從容:“我有辦法,你不必擔心,你們一行人招人眼目,還是早點出城的好。”
趙暉不知柳雲若究竟在打算什麼,他當年在漢王手下時,一直對這個足智多謀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現在見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強行把他劫持出城,驚疑不定地問:“你有什麼辦法?再說,王爺有命讓我接公子回去,末將如何對王爺交待?”
柳雲若黯然一笑:“我寫封信給他,他會明白。”
提起筆來,柳雲若才發現自己沒有言辭可以呼叫,說什麼,說時間已經讓他們的感情面目全非,說他愛上了宣德,說他為了懲罰自己而舍棄了漢王的愛。
這些話不應該由他來說,他為漢王付出的代價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漢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氣,他靠呼吸對他的愛而生存,他無法把自己曾經生存的意義全部否定。漢王的愛給了他無限的撫慰,即使現在他也依然只記得他的恩,他無法說出這些話,他發現自己還是愛漢王的,只是所有的種種,已經飄渺若夢。
柳雲若望著墨汁飽滿的的筆尖,他的心很重,重得發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筆尖,好像一滴隨時都會墜下的淚水。這亦是對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筆,這滴墨就會墜下來,終於嘆了口氣,也無心寫什麼,將兩首舊詩裡的句子集在一起,寫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寫完後他輕輕吹了一下紙,看見墨跡在紙上一點點變幹,這幹涸的是曾經六年朝夕相對的時間。
趙暉站在那裡等著他,他伸出的手卻又停在那裡,微微顫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錯了,這張紙一交出去,就是將他和漢王的感情完全割裂,這和親手割下心髒的一部分沒有兩樣。
趙暉有些詫異:“柳公子,你怎麼了?”
柳雲若淡淡搖頭,將那信封遞到他手中,長長地吐了口氣。
從趙暉他們藏身的客棧出來,柳雲若快步向行宮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將它擦掉。他的心情終於釋然,沒有任何牽掛,他將曾經的一切,母親,繼父,漢王,都在意念中隔絕,現在他的生命只有一個方向,不再遲疑猶豫。
趙暉問他留下來幹什麼,他沒有講,其實,他留下來,也不過是為了和宣德告別。
他回去的時候宣德已經在行宮了,見他渾身淋得濕透,忙叫人拿衣裳來,一邊還責備他:“你怎麼出去也不帶傘,快去擦擦,再喝碗姜湯,小心著涼。”
柳雲若擦了臉,換了身衣裳,宣德親自拿了塊毛巾,替他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問道:“你去哪裡了?下雨了也不早點回來?”
柳雲若黯然道:“我回小時候的舊宅看了看。”
宣德道:“哦,那倒是應該——對了,朕可以知會巡撫,讓他幫你好好修葺一下你父母的墳塋。”
柳雲若低聲道:“不必了,當初陪他起事前,我就讓人來南京將我父母的遺體火化,只把骨灰帶到山東。”
宣德一陣凜然,這件事柳雲若沒有跟他提起過。他沒想到柳雲若竟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居然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了,為了怕事敗之後朝廷將他父母開關戮屍,先將父母遺體火化。
柳雲若望著窗外潮濕的暮色和雨霧,淡淡道:“從決定陪他起事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預感,這是一條不歸路。後來他敗了,我為他做的種種,也只是想盡力,想耗盡所有的心血,便能證明自己是一心一意地愛他。”
宣德的手指慢慢滑到他下顎,將他的臉抬起來,柳雲若的頭發披散著,襯著清秀白皙的臉,看上去像個女孩子。宣德問:“為什麼今天跟朕說這個?”
柳雲若澀然一笑:“有太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皇上,當初我為了他選擇活下來,原是一意孤行,準備學勾踐豫讓,以為自己無堅不摧——只是我漏算了你,你對我的恩比那些酷刑更難以承受,我更不知會對你虧欠如此之深。”
宣德道:“或許就因為你的一意孤行讓朕驚嘆,你和朕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開始只是好奇,待了解你後,得知你對愛的執著與渴求,又對你心生憐惜,無法責怪你。倘若你只是個獻媚爭寵的以求茍活的小人,朕一開始就不會留你在身邊。也真是奇怪,難不成朕上輩子欠你的?”他笑著颳了一下柳雲若的鼻子。
柳雲若握住他的手指:“皇上,要我把以前的做過的事都說出來嗎?我現在願意說,也願意受您處置。”
宣德凝望著他,沉默良久,卻搖搖頭笑道:“算了,朕要想處置你,當初僅僅憑著一紙書信,就夠殺你一百次。朕那個時候逼你,恨不能一頓亂棍打得你坦白,其實只是希望你能懸崖勒馬,並不真需要一份口供。現在你願意說,便是對朕完全坦誠相待,朕已滿足。雲若,過去的事情朕不問了,你也把它們都忘了吧,我們就當是從這一刻相識相愛,好麼?”
從這一刻起相識相愛……這世上可有什麼人,是在一天內相識,相愛,然後訣別麼?
宣德的眼神清澈溫和,有淡淡的寵溺和憐惜,柳雲若輕輕嘆了口氣,緩緩伸手抱住宣德的腰,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見他穩健有力的心跳。宣德微笑起來,溫暖的手指撫著他的唇,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