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在男人們的事情上總是遲鈍的。因為她們不需要敏感。她們的父親,夫郎,兒子,在她們面前擁有的籌碼太少了,幾乎不可能傷害到她們。她們不需要像男子一樣,從幼時起就端詳母親的臉色,在成婚後揣摩妻君的心思,更要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的女兒。
但是任荷茗相信,即便再遲鈍,在此時此刻,鹹安帝也應當是心有所感的,當她下旨的一刻,她就將永遠失去蕭純鈞。
但是,她只是微微笑了一笑,道:“無換,朕賜封你為一品大將軍王可好?朕知道,這是你一直以來都想要的。”
真漂亮。
鹹安帝的算盤,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漂亮。太祖皇帝與皇後之間相濡以沫的情誼一向是大晉的佳話,冊封蕭繼後為一品大將軍王不過就是幾個月的名頭,待他回到後宮自然就會卸去,卻會使長安軍與有榮焉,既減輕了她讓自己的皇後掛帥出征的可笑,又要留下一段千古深情的風流韻事。誰還記得蕭繼後才剛剛小産?誰又會知道那孩子的生死都是她鹹安帝操控?
任荷茗原沒有注意到的,因為蕭繼後的雙眼早已那樣暗淡,但在那一刻,最後的那一絲星芒熄滅了。
他跪下,雙拳隆然擊於胸甲,行了他久未行過的軍禮,道:“末將叩謝陛下隆恩。”
那一擊,他手腕上的玉鐲與無堅可摧的甲冑相碰,即刻便碎裂了,在他轉身之時,隨著他滾滾的披風滑落在地上,然而鹹安帝沒有注意到,蕭純鈞也沒有再回頭,舉袖如雲的舞伶們潮水一般上前,遮掩住了他離去的身影。因為孝期,鹹安帝已經許久不能享宴飲之樂,如今乍然得見這般迷人眼的聲色,她哪裡還顧得上別的,那雙鐲就那樣,被某個靈巧的舞伶用足尖踢到了一邊去。
任荷茗同恩貴君靜靜看著這一切,看著蕭純鈞離去的背影,聽見恩貴君輕輕道:“哥哥總算是…死心了。”
任荷茗說:“但是,父君,我有話要同父後說。我說的話,也許…”
恩貴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是那樣明豔逼人的男子,連這一口氣嘆出來,都如同霧籠玫瑰,讓人覺得美極了。只是,任荷茗也知道,蕭純鈞同樣是恩貴君一生的執念,從那位少年將軍將他從亂軍之中救起的那一刻,他的一生便都是為了他,陪著他入了王府,入了後宮,為他生,為他死。
陸維恩是聰慧通透到了極處的男子,廣陵郡王的苦衷也好,任荷茗將要說的話也好,將要做的事也好,任荷茗想,他大概全部都知道。
他知道,他們從來都不喜歡的這座金玉牢籠,這一次,蕭純鈞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他將再也見不到他的哥哥。
但他還是說:“去罷。”
時至今日,任荷茗猜,在蕭繼後離宮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他走至會寧宮外,見血衣侯正在宮門處等著,見了任荷茗,淡淡道:“一炷香的時間,可足夠了?”
任荷茗笑道:“足夠了。多謝侯主。”
於是緩緩走進會寧宮中,蕭純鈞果然就站在梁下,手中拿著那把匕首。
任荷茗輕輕道:“假的。”
蕭純鈞回身,有些驚訝地抬起眼,輕輕說道:“茗兒。”旋即又道,“你是如何…”
“是廣陵郡王告訴我的。”任荷茗輕輕說道,走到窗下當初他昏迷時躺過的軟榻處坐下,“她說曾經真的那一把被她砍壞了,無論如何也修補不好了,所以,她就和蕭含章將軍合謀,仿造了一把可以以假亂真的還給你。而這一把,只是戚氏和薛鈎假造的,既不是那把真的,也不是那把仿的,只是一把假的。”
頓了頓,又說:“真的那一把,我想,廣陵郡王那時候心裡喜歡將軍,大約偷偷藏起來了。”
蕭純鈞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長眼看著任荷茗,任荷茗又繼續說了下去:“她沒有告訴我的事,我也猜到了。世上有幾把刀,可以那般幹淨利落地將人的手臂斬斷?大約就是那把純鈞,助她自己斬斷自己的手臂,救了她的命。”
蕭純鈞的眼睫微微顫動,但沒有開口問。任荷茗猜道:“她為什麼需要斬斷自己的手臂來救自己的命?”
“因為當初將軍不得已之下在幽雲州堅壁清野,向朝廷求援之時,陛下雖然在禦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求來了錢糧,卻從來沒有打算往幽雲州送一分一毫,那些錢糧出了戶部的門就進了她自己的私庫。廣陵郡王得知之後,毫不猶豫地清點廣陵郡的府庫,送去邊疆。”任荷茗說到此處,蕭純鈞的手已經發起抖來,然而這些令人發指的罪行在無數深夜在任荷茗心中煎熬了無數遍,以至於如今提起,他只是十分平靜地說了下去,“陛下知道之後,率親衛劫殺廣陵郡王,她在箭上塗了攻心之毒,親自射傷了廣陵郡王的手臂,廣陵郡王為保糧草應時到達,毫不猶豫地斬下了自己的手臂,繼續運送糧草,直至被截住。”
蕭純鈞驀地站了起來,張口否決道:“不可能!是她…是她自己親口承認貪墨廣陵府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