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鎮支著額頭溫聲道:“小茗來了。實是朕今日身體不適,讓你見笑了。”
任荷茗道:“侍身不敢。”
說話間,一人推門進來,手中捧著一盞湯羹,輕聲道:“陛下,是用藥膳的時辰了。”
“噢。”薛鎮笑道,“來得正好——小茗,是你的朋友罷?許久沒見了,該好好敘敘舊。”
正是王留,任荷茗見到他很是高興,輕輕挽住他的手,柔聲抱怨道:“就數你懶,我在幽雲州,人人都給我寫信,唯有你,許久都不見一封。”
王留抬起眸,向任荷茗笑了一笑,旋即又躲避他的目光一般垂下了頭,任荷茗有些疑惑,但還是追問道:“你可還好嗎?”
王留道:“好。”
任荷茗心中越發猶疑,只聽薛鎮道:“過些日子,朕便打算正式冊封他為君,封號定了‘仁’字,小茗覺得可合適?”
任荷茗驀然抬起頭,卻不是看薛鎮,而是看她背後的危翳明,危翳明感受到任荷茗的目光,只是低下頭去,輕聲奉承道:“這些年來,王公子一直行醫救人,妙手仁心,再合適不過了。”
任荷茗看向王留,道:“你真的…願意?”
王留沒有說話,一眨眼,眼淚卻掉下來了,不顧禮數轉身便跑了出去,任荷茗沒有去追,只是覺得自己雙手有些顫抖,回望向薛鎮時,卻見薛鎮雙眼十分平靜,含笑道:“真是的,多大點事,總是要哭。”
“你不能這樣。”任荷茗顫抖著說道,“鎮姊,你不能這樣。”
薛鎮靜靜地望著任荷茗,面容含笑,道:“為何不能?”
任荷茗在薛鎮榻邊跪下,抬起雙眼懇切地看著薛鎮,道:“自量丈田畝遏制兼併時起,鎮姊便是大晉開朝以來最得賢名的皇女,鎮姊為百姓民生做了那麼多,本該…本該是名垂青史的大晉第一帝,陛下…不能這樣。”
薛鎮注視著任荷茗,緩緩抬起手,任荷茗忍不住閉上眼睛,卻感覺到薛鎮微涼的手掌覆在他的頭頂,輕輕摸了摸他青黑的頭發:“你覺得,一個皇帝如果擁有了賢德的名聲,就應該極力維護這個名聲,直到死去嗎?”
任荷茗睜開眼看向薛鎮,薛鎮也垂眸望向他,秋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唯有溫潤的光。
“朕不這樣認為。做一個文治武功都登峰造極的皇帝,又怎麼樣呢?把自己變得像太陽一樣耀眼,就只能讓後來者都在陰影中生存,誰來看,都會覺得,大晉開始走下坡路了,這便對麼?”薛鎮平淡地說道,“既然朕有這樣的威望,朕就要用朕的威望去做一件只有朕才能做成的事情。這,才是朕有這些威望的意義,而不是小心翼翼地在高臺之上,維護著一個空空蕩蕩的賢名,對王朝覆沒的來日和囚困百姓的苦難視而不見。”
“你看北邊的燕部,曾經不過是零零散散的部落,如今也已有結成邦國之勢,滄瀛國日益崛起,於中原,將要面臨的挑戰不再是年年掠奪擾邊,而是越發強大的威脅。對於繁華富饒的大晉來說,已經沒有依賴祖宗基業沉淪在享樂之中的餘裕。”她抬起手,憑空勾畫著北方的形勢,蒼白病容之上,她的雙眼沉靜而睿智,彷彿看穿數百年的時空,“要給中原一個機會,一個不管將來被入侵還是被統治,哪怕一次再一次地摧毀,要給中原一條永遠都能撿的起來的活路。這一條運河,就是那一條活路,有了它,溝通南北,大晉全境相連,人口,商品,文化,融合到一處,終將會成就這世上最燦爛的文明,任何蠻夷鐵蹄都不能覆滅,這是朕能為大晉做到的,能為世代百姓做到的——只有朕,耗盡從前的賢德名聲,才能做到的。”
任荷茗微微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比他的話先出來的,是他的淚水。
“小茗。”薛鎮輕輕地說道,“你所渴望的那個光輝燦爛、流芳百世的維明帝,本不存在。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任荷茗搖搖頭,道:“我明白。”
薛鎮微微一頓,道:“是麼。”
在乎名聲的皇帝,莫過於鹹安帝。她一生都在維護自己的好名聲,因此她在位時,民生水利幾乎不得推進,一切停滯不前,因為動輒便會傷害她在史書上的好名聲。若非薛鈺驍勇善戰,又與薛鎮殫精竭慮分化燕支,中原未必敵得過,百姓早沒有這太平日子可過了。功在當代禍在千秋,或者禍在當代利在千秋,對於為君者來說不可以是單選。薛鎮賭上自皇女時起積累的全部聲名,就是為了大晉的未來。
任荷茗笑容帶淚,一如露浥紅蓮:“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既然鎮姊有自己想要走的道路,那就讓阿鈺和我,來守護鎮姊。”
薛鎮閉上眼,片刻微微笑了:“是啊,你果然懂。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