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陳叔平又道:“你要是見了她,就說……說你爹爹很想念你。爹爹年紀大了,不曉得還有多少日子,你要是有時間,便來看看爹爹。爹爹當年逼你殺了青小子,是因為他心裡有別人,爹爹怕你受委屈,要你斷了念想。爹爹也從不覺得你丟人。爹爹心裡,阿雲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娃娃,永遠都是最好最可愛的孩子。”他說得很輕,很慢,充滿慈愛,又無比蒼老。他好像忘了這是要傳志轉告的話,而像那姑娘就在眼前,溫溫柔柔笑著,安靜地聽他說話似的。
十八年來,傳志頭一次聽他這樣說話。
傳志聽他說完,答應道:“我都記住了。”
陳叔平沉默片刻,又恢複了往日腔調,笑道:“笨小子記住了,這次下山,報仇之後,你還有別的事要做,萬萬不可忘了。”傳志說好。他又道:“我這些年教過你的,你也不可忘了,便是不懂,也得時時刻刻記著。”
傳志說是,認真道:“我知道,‘世上有萬萬千千好玩的事,有比報仇有趣多的事情。我輩習武,斷不可囿於個人恩怨,當不滯於物,不為物役,方能隨興所至,悠遊自得’。爺爺教我的東西,我從沒忘過,卻大都似懂非懂,不怎麼明白。”
陳叔平冷哼一聲:“老頭子到了才明白的事情,你一個屁娃娃哪能說懂就懂?快走快走,我要睡了。你明日要走,老陳我不送,你也不要過來,走了清淨。”
傳志起身,在窗外默立許久,聽他再無言語,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次頭道:“謝謝爺爺多年來的教養,傳志不敢稱您一聲師父,還請受了這份心意。”
周遭萬籟俱寂,悄無聲息。他抱刀站起,轉身離開。
翌日清晨,傳志隨付九牽馬下山,不到日中,便走至山外,眼前是十八年來從未到過的地方,三三兩兩的農戶,都是他未曾見過的模樣。傳志抓緊韁繩,跳上馬背,再不敢回頭。
兩人走了一連數天,觸目所及皆是山道,所經村落城鎮都是人煙稀少,傳志暗道,這與大山裡也沒有太大差別,只是人多一些罷了,漸漸放鬆下來,不再膽怯。付九一心趕路,甚少講話,傳志跟在他身後,時時留意沿途風物,不曾見過的牲畜、屋舍、食物等皆令他好奇不已,方明白何為“萬萬千千有趣的事物”。
有一日穿過村落,迎面走來七八少女,皆素面灰衣,或手捧木盆,或懷抱水罐,似從水邊浣衣歸來,湊在一起說說笑笑,遠遠瞧見他二人禦馬而來,都低下頭去。卻有膽子大的,悄悄抬頭看向傳志,又掩嘴偷笑,湊到女伴耳邊不知說些什麼。傳志眼力頗好,自然瞧見她們動作,見她們對自己指指點點,不免奇怪,想問付九為何,一抬眼又給他馬上挺直的脊背震懾住,不敢吭聲,只得不解地望向那些少女。再走幾步與她們擦肩而過,傳志聽一人笑道:“他一直瞧著你呢,眼都直啦。”
那少女嗔道:“明明是在瞧你。”
另一人又道:“嘻嘻,我看他是在瞧你倆,這小子真壞,看著老實,心裡不定想什麼呢。”
傳志心道:我沒有瞧她倆,倒是瞧了好幾個人。待走得遠了再回頭,正巧最初看他那個也回過頭來,少女柔柔一笑,雙頰緋紅,又立刻轉回。傳志一愣,也紅了臉,疑惑不已,訥訥道:“她瞧我做什麼?”
這自然也是千千萬萬有趣的事情之一,倘若將來回去,要講給爺爺聽。
再幾日進入長安城,眼前所見、耳中所聽一下子多了起來,擠擠攘攘的,吵吵鬧鬧的,傳志牽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好奇又害怕,步步緊跟付九,生怕給落下。兩人在長安城中逗留一日,付九將他留在客棧,自去城中探聽訊息,夜深方回。傳志見他眉頭緊鎖,不敢多問。直到出了長安城,路上再無旁人,付九才沉聲道:“落梅莊還在。”
傳志愣住:“什麼?”
付九目視前方,面色陰鷙,冷笑道:“老爺少爺死後不過一年,便有人重新做了我落梅莊的主人。此人名為莊敬亭,武功了得,自稱老爺故友,拿了我方家地契、房契,在太湖一帶招兵買馬,接了落梅莊過往産業,底下人都給他訓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眼下正是江南一帶炙手可熱的人物。”傳志道聲喏,並不接話,又聽他道:“不過此人倒也知道本分,將我方家舊墳重新修葺,靈堂裡供著老爺少爺排位。這莊敬亭與武林人士交好,為人豪爽好施,與南方武林盟盟主周審川乃是至交。八月十五,周審川更是邀天下豪傑到落梅莊參加英雄盟會,商討南北武林結盟大事。姓莊的是主人,可要坐在天下英雄上首了。”
“九叔覺得,那莊敬亭便是陷害方家的惡人?”
“哼,老爺故友?我付九自幼跟從老爺,三十年來可從未聽過這號人物。當真天助我也,旁人不好找,這姓莊的可萬萬跑不了。”
“旁人?”
付九道:“驚鴻劍秦茗已死了六年,張三不、謝慎山這一十八年也未曾現身,只剩那獨孤一刀狄松,倒有人見過他。”
傳志聽他提到秦茗,身體一僵,緊張得打了個嗝,怕他瞧出異樣,只是低下頭緘默不語。付九知複仇有望,此時正悲喜交加,又滿腔憤恨,並未在意傳志模樣。話已說完,只專心駕馬趕路,見傳志發愣,又吆喝他快快趕上。
又行得數日,兩人抵達開封,城中繁榮景象更勝長安。天下太平日久,物阜民安,城中街巷縱橫,道路寬闊,來往行人摩肩接踵,寶馬雕車競駐於路,道旁茶坊酒肆、勾欄瓦舍人頭攢動,商販叫賣不息。舉目望去,青樓畫閣鱗次櫛比,樓臺上各色女子雲鬢纖腰令人眼花繚亂,管絃之音、唱曲小調不絕於耳。此時已近黃昏,華燈初上,街上燈火通明,仍是熱鬧非凡。
傳志一路緊跟付九,勉強在人群中前進,衣裳已給汗水沾濕。他從未見過這等仗勢,不禁有些膽怯,目光時時不離前頭那黑色背影。又行得片刻,行人稍稍稀疏,付九也減慢步伐,傳志鬆了口氣,快步跟上,正想開口,卻看付九停下,望向道旁數座高大建築,面有異色。傳志仰頭看去,但見五座高樓錯落排布,樓間以飛橋相連,橋上人來人往,如在空中;樓上各層都掛有精緻花燈,燭火晃耀;樓內歌女唱和、彈琴鼓瑟之音嫋嫋繞梁。正中一座有三層之高,門前鍍金大匾上書“豐樂樓”三字,恢弘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