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晚櫻仍是面無血色,好在脈息平和,不必擔憂,他對醫術只是稍有涉獵,僅能暫保性命而已,做不了別的。既然如此,他年紀雖幼,再與婦人同處一室也不免失禮,便坐在簾外,偎著車軾閉目休憩。自給李小娃暗害起,他便不曾閤眼,此刻心神放鬆,漸漸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有人靠近,當即橫杖在胸,脊背一挺坐直身體,抬眼看去,卻是傳志,這才鬆懈下來,面露倦色,輕聲道:“你來做什麼。”他重新蜷回去,半合著眼睛,聲音懶洋洋的,語調溫軟,傳志心頭一暖,跳上車在他身旁坐下,給他裹上一條毯子,答道:“張大哥睡覺太吵,我又想來看看你。”
一路上精神緊繃,此刻委實倦怠,他只喉間模糊應了一聲,垂下頭去。傳志攬過他肩膀,要他躺在自己腿上,他也並不客氣,尋了個舒服姿勢睡去,臨了又喃喃道:“你困了便叫我起來守夜。”
傳志說是,一雙晶亮眼睛細細端詳著他睡顏,又想到張一刀的話。
“小哥恁連這都不知道?嘿嘿也是,好這一口的人不多。魏二門主就是,他從前跟夫人交好,後來也不知咋地從象姑館的小相公那裡得了趣,此後就專好男風,只喜歡十五六的漂亮娃娃,夫人這才惱他。”
阿笙睡著的時候也很好看,傳志心想,那日在樊樓打起來,就是因為魏二虎看上他相貌吧。此後又把兩人抓入門中,也是為了這個。
“小的說話不過腦袋,小哥恁別生氣。我可不是把恁倆跟那賣身的少爺比,就是看恁倆都生得標緻,又形影不離嘞,才想岔了嘛。不過要我說,這也沒啥。二門主還得給夫人叫聲幹娘嘞,不還是照樣提槍就上?倆小娃娃交好,再不合禮,能有這過分?”
他後來再說的話,傳志卻大半聽不懂了。眼下靜靜瞧著阿笙,看他睡得舒服,只覺得胸中很暖:阿笙像只貓兒一樣,就在我膝上睡著呢。想到這裡,又面上發燙,覺得不該這樣比。他又想到初次見到阿笙的模樣,他站在桃花樹下,仰著脖子,冷若冰霜,卻比盛開的花兒還好看。
一夜裡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便已天亮。阿笙睜眼,正迎上他痴痴目光,傳志粲然一笑,柔聲道:“你醒啦。”
阿笙從他懷中坐起,按按肩膀,問:“你昨夜沒睡?”
傳志笑:“我睡了那麼久,並不困。”
阿笙不再多問,下車走向溪畔。傳志跟上,問:“你還生我氣嗎?”
阿笙淡淡道:“我並不愛生氣。”
“那便好。”傳志點頭,與他並肩同行,“我昨天想了一夜,還是想不明白,只要一想到我殺了那麼多人,心裡便很疼。”
阿笙稍一遲疑,道:“清歡功夫不如你穩妥,卻敢下狠手,殺人毫不留情。你的刀滿是戾氣,人倒很是平和,師叔祖怕是下了很大功夫。姚一正雖厲害,卻不是你兩人對手,之所以能支撐許久,他人幹擾是一,你刀下留有餘地是二。不必太愧疚。”
傳志苦笑:“張大哥說的是,無心殺人也是殺人,沒有不同的。”又看向阿笙,感激道:“你這樣安慰我,真的很好。”
阿笙不答,在水邊停下,只聽身後那人道:“阿笙,你說的沒錯,我還要報仇,還要殺更多人。我還是很害怕,還會很難過。我只求你,求你到時候……”
他深深望著阿笙背影,緩緩道:“我只求你,那時候能陪著我,好不好?我心裡難過,卻不知怎樣說,別人便都不明白,只有你懂,是不是?”
阿笙低頭,看到水上倒影,那影子並不像他,卻也不知何處不同。他用那素來冷淡的聲音道:“好。”
這日歇息過後繼續上路,傳志要張一刀在車廂中照料南宮晚櫻,他與阿笙駕車。兩人坐在車外,傳志握上韁繩,才發覺自己從未學過禦車。阿笙不得已手把手教他,小半時辰才穩妥。見他雙目大睜,絲毫不敢分神,阿笙抱著手冷眼旁觀:“你倒是好心。”
傳志臉上發訕,只得道:“阿笙你真厲害,什麼都會。”
“是你會的太少。”
他語帶嘲諷,傳志也不生氣,忽想起一事,便問:“你的醫術,也是岑叔叔教的嗎?隨身帶著恁多瓶瓶罐罐,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大夫。”
阿笙垂下眼瞼,沉默片刻道:“是我妹妹。”之前他也曾提到妹妹,傳志想他不肯多說,應了一聲正想另起話頭,他卻繼續道:“我跟箏兒是孿生兄妹,生下我們之後,娘身體便不大好。爹要照顧娘,很少顧念我倆,箏兒總是哭鬧,問我為何爹爹不肯疼她。等她長大了,便只同我親近。”
“那豈不是很好?我也想有個妹妹。”
阿笙輕嘆一聲:“六年前爹爹去世,將我託付給師叔,箏兒是女孩子,便要雲姨照顧。雲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