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志胸口大震,呆若木雞。道上裹著黃沙的風迎面擊來,頓覺滿口苦澀。
兩人都是沉默,一路上再不說話,是夜抵達商丘,張一刀負了南宮晚櫻到城中尋大夫,與兩人就此別過,臨行前看傳志頹靡愈甚,對阿笙附耳偷言幾句,說得素來面色冷峻的少年臉上發紅。阿笙將馬車贈他,只牽了兩人馬匹到客棧住下。夜裡同塌而眠,見傳志神情呆滯,嘆息一聲道:“我只是信口胡說,你莫當真。你可記得,真相如何,總要你自己問問方知。”
傳志眨眨眼睛,坐起身來,像個孩子似的蜷在他身邊。阿笙心想,遇到這人之前,他嘆息無奈的時候從未如此頻繁。他捏捏傳志臉頰,又覺過於親暱,再想到張一刀的話,忙收回手來。他脫了外衫,見到懷中洗好的手帕,便放在傳志手中,冷冷道:“清寧姑娘的帕子,我給你洗幹淨了,你好好收著。”
傳志低頭看上一眼,信手放在一旁,喃喃道:“我要它又有何用。”
阿笙一愣,斂下眼睛,遲疑片刻才緩緩道:“你心裡很難受,是不是?”
傳志苦笑:“阿笙,我下山之前,從不知世上有這麼多煩心的事。我不想殺人,也不想報仇,現在又覺得不能不報仇。但如你所說,落梅莊裡若都是壞人,我還要不要報仇?萬一我的仇人都是好人,我還要殺了他們嗎?”
“世上的人,從來不是非好即壞的,世上的事,也從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眼下愁苦,又有何用?”阿笙並不看他,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膝上,低聲道,“你只要記著,我既答應了你,便不會食言。”
初次遇到阿笙,他講話傲慢清高,似拒人千裡,此後重逢,更是高高在上,時常語帶嘲諷,冷若冰霜,傳志知他誠心待己,便不以為意。然頭一次聽他如此溫言軟語,竟心中一蕩,胸口火熱非常,呆呆望著他眉眼,驚得語無倫次:“你對我這樣好,我,我……白日裡我不該對你生氣的,我真是笨蛋,我不該……阿笙,我真的,真的……”
“我剛告訴你,從沒有非好即壞的人。”阿笙低嘆一聲,忽抬起眼來,傾身在他唇上輕輕一吻,隨即退開,又低下頭去,“便是我,也有告不得人的心思。”
傳志愣住,舔舔嘴唇,道:“張大哥,張大哥教過我,說,說……”
阿笙一手撐起額頭,面露窘態:“那小老兒信口胡說,你莫當真了。你什麼都不懂,快睡吧,明日還要上路。”正打算躺下含混過去,忽被扣住雙臂按倒在床,他仰臉,迎上傳志雙眸,饒是他也有些面紅耳赤。
傳志胸中氣息起伏不定,白日裡煩擾的事情頃刻間煙消雲散,眼下他眸中只烙下阿笙模樣,忽覺天下間一切困擾都不必擔憂了,便大聲道:“我不懂的事,你教我便是了!我,我心裡……阿笙,我不如你那樣聰明,對人情世故不如你通曉,你都會教我,是不是?我,我能遇到你,能同你一起去蘇州,我真的很高興。你親了我,我也很高興。我……”他怕阿笙吃痛,松開雙手按在枕上,不意摸到那條手帕,愣了一瞬方道:“我不要清寧姑娘的帕子。我受了傷,你會給我包紮,我不要她的帕子。阿笙,我只想,我真想……我想同你在一處,傷心的時候、高興的時候,我都想同你在一處。”他越說越篤定,竟似終於找到了心裡話似的。
待他磕磕絆絆說完,阿笙白皙臉頰已漲得通紅。他抬起手背遮住,卻連手指都有些燙了。傳志低頭審視他面容,咧嘴笑道:“阿笙,你臉紅什麼?不過你這樣好看,便是臉紅,也還是好看。”
他到底是懂,還是不懂呢?阿笙咬牙,再剋制不住,一掌將人揮開,看他吃痛倒在床裡,左掌向桌上奮力一甩,冷聲道:“睡覺。”
燭火給他掌風撲滅,傳志兀自驚訝:“你內力竟如此強悍!”
屋裡漆黑一片,目不視物,隔了許久,才聽阿笙淡淡道:“我雙腿有疾,只能盡力練掌上功夫,這招劈空掌所學日久,也不過拍熄燭火而已。”
傳志大喜:“那日你在樊樓,便是將勁力灌入竹杖,才得以格開他兩人兵器的!體內力量四處流轉,又可隨心所欲灌入他物,劈空掌也是這般道理吧?”
阿笙冷笑:“你倒是聰明得很。”
傳志嘻嘻兩聲,摸黑湊至他面前,也傾身輕輕一啄,親到他鼻尖,這才低聲道:“阿笙,我真高興。有你在我身邊,我便覺得什麼都不怕了。仇人怎樣,方家怎樣,我都不怕。”
房中又是一聲低嘆,無奈之極。
翌日醒來,傳志已是神采奕奕,心無雜念。與阿笙並馬同行,他又問起那劈空掌,阿笙便騎在馬上演給他看,內力隨心收發,不單能隔空傷人,亦可取物。他在這頭端著竹杖,阿笙手指隔著半尺凝神一抓,竹杖竟自跳起,給他提在手中。傳志大驚,阿笙只淡淡道:“只因腿疾,學這個圖方便而已,算不上功夫。你有青石山內功根基,自然也可學得。只是不大好練,進境甚緩。”
傳志笑道:“我始終同你在一處,總有一日學得會。”
阿笙一愣,轉過臉去,低聲道:“你不要總說這種話。”
夏時五月,天光正好。
作者有話要說: 象姑館,度娘說是男妓青樓,沒有詳細查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