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仁傑從海帶廠下班回來,他就揹著孩子去尤師傅家做推拿,丹紅不知怎麼,最近相信推拿師傅的手藝,覺得能治好兒子的軟骨症,叫仁傑一天不拉的揹著去做。尤師傅家離鄭家檔口遠,在半山腰上,每到傍晚,蜿蜒的山道上上下下,仁傑一人揹著痴肥的兒子走了大半年,他被這道快落山的太陽,曬得面板黝黑。等推拿好,揹回來時,已經滿天星鬥,丹紅在鍋裡單留一碗飯給他,連鄭老大自己,坐在店門口的魚腥地上抽煙,看見滿頭滿臉流著汗走進來的女婿,也忍不住說一句:“沒啥用,別去了,白耽誤功夫。”
丹紅從廚房端出飯來,擱在滑膩膩的飯桌上。她體格健壯,女生男相,照她爸的模子脫下來的,回頭來頂他一句:“你知道沒用!時候不到,照這樣推上一兩年,我就不信他不好。”
仁傑照例不說話,他在水龍頭裡捧了水,兜頭洗一把臉,坐在桌邊狼吞虎嚥地吃飯,至於吃什麼,他向來不挑,也輪不到他挑。這點上,丹紅從來都很滿意,她這老公,做什麼都聽話,不挑。不過,她最近也有對他不滿意的地方,晚上她上樓先睡,躺著等他。樓下客堂裡,她爸關著燈,單開了電視機聽戲,聲音放得震天響。她躺著聽,聽到睡著了,一覺醒來仁傑還沒進來。
她翻身走出來尋他,見他在衛生間裡洗衣裳,背對著門,硬挺挺的背影。她走過去,給他腿彎上來一腳,“作什麼死,還不睡覺。”
他歪了歪身子,回頭看她一眼,“就來,你先睡。”他說,沒再回頭。
她懶得廢話,轉頭走時,順手把衛生間的燈關了,屋裡一下子暗下來,他停了一停,接著摸黑,仍舊洗起來,“劃擦劃擦”地搓衣服聲音。
等到丹紅再一次昏昏欲睡時,仁傑才躺到床上。他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漸漸聽到身邊女人打鼾的聲音,她應該有兩天沒洗頭了,散出一陣陣頭油味,燻得他思慮再三,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去,朝著床邊。
他這樣一夜一夜等著,等到週一中午,去“小港家”結賬款,向老闆娘要錢,也要人,把這一週的煩悶,做人的苦痛,從真美身上一一討回來,他能讓她笑,讓她皺眉,讓她呻吟,讓她貼著他不放;他心甘情願跪在她床邊,認真賣力地吮吸,一口口啜飲她源源不斷流出的山泉,舌尖靈動像只捕蟲的青蛙,聽她吃吃地笑,一下夾緊了他的頭。
真美總是過了中午,穿戴好去看旁邊阿邦家賭牌九,她偶爾押注,倒是贏得多,輸得少。內中幾個常客,叫黑毛的四十歲上下,算個頭目,手臂上紋了身,花麻麻一片,不知道紋的什麼,論起來和真美一樣姓林,攀得上遠房親戚。這人見天頂著一雙睜不開的腫眼泡,看真美的眼神裡像帶著兩隻手,瞄到哪裡都要抓一把似的,先瞄她飽滿的胸脯,再瞄滾圓的手臂,接著往下,細腰圓臀兩條長直的白腿……
不過真美討厭這種滿臉橫肉的男人,這種男人她見多了,從前老章就是這樣式的,先時她年輕,覺得他吆三喝四真有男人味兒,跟了他這麼多年,什麼男人味兒,男人的臭味差不多,她如今想起來直反胃。
“阿妹來了,”黑毛眼尖,看見真美就高聲叫她,拍身邊的小弟站起來,給她讓位置,“來來來,坐這裡。”
真美笑著搖手,“我不坐,坐下就忍不住,我看看就走。”
“怕什麼,手癢就壓嘛,看看,我正要翻身,過來過來。”黑哥叼著煙,伸手招呼她。
她可不聽他的,只顧低頭,站在阿邦娘背後,看他們賭。這局開大,阿邦娘贏,她前頭連輸了三盤了,這會兒忽然轉運,開心得嘴角都裂開,轉頭來和真美說笑:“真美別動,就站在我這兒,哪兒也別去,你今天旺我,我要靠你了。”
“真的呢,我一來就開大,你今天贏了,要派紅包給我哦。”真美伸長一隻腳,挑了隻塑膠紅凳子來,抱臂坐下了。
阿邦娘哈哈笑著,點頭:“要給要給。”末了誇她:“你這兩天面板真好,擦了什麼好東西。這麼旺,亮昭昭的閃紅光喲。”
真美聽著贊她美的閑話,心裡得意,也悄悄想,這也許是男人的功勞,她得了他的滋養,紅光滿面;尤其是別人家的男人,營養更好。偷來的永遠比自家的好。像別人家的女人一樣。
她覺得回鄉的日子天高地闊,比在城裡舒服多了。
可是,很快,她就不那麼開懷了。
海邊過了十月份,就漸次蒼涼下來,好比一副彩色照片,褪了色,變成水墨畫。遊客一下子少了許多,真美的生意也跟著涼下來。她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仰頭望著空落落的天,雲層很厚,眼看著就要下雨。
站了一會兒,沒站出什麼結果,只好轉身又跨回家門裡去,看見後廚房裡,端叔躺在藤椅上打盹兒,開火車似的鼾聲。再靜聽聽,旁邊阿邦家的賭局正熱鬧,七姑一早就攜著板凳,看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