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審判者1) 人心,這最奇妙最複雜的……
潮汐是如何受到月亮的牽引, 乃至於在每一個時間的刻度中都進行著無趣而又重複的更疊徘徊?為什麼即使沒有任何人觀測,它們仍然會在沙灘上泅渡著,進行毫無意義的活動?
日光是怎樣被把控的,乃至於每一次增加與消減的速率都基本一致, 並且以“年”為單位具有周期的變化性?
審判者思考著這些問題:構成整個世界的每一個要素, 它們執行的公理與法則對於他來說都是值得終生求索的謎題。在他走路的時候,在他目光失焦僅僅依靠共鳴的本能與行為的慣性處理工作的時候, 他的大腦都在思考著這些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思考的問題。
倘若向第二個人分享, 哪怕那人是他至親的弟弟, 也許對方都會對他的迷茫感到無所適從, 從而判斷他不幸罹患癔症, 應當找來驅魔師祛除他體內那個苦苦求索無用之公理的可笑怪物,把真正的審判者歸還給這個世界。
畢竟在其他人眼中,正確的、偉大的、客觀的大主教審判者閣下不應當有任何疑竇。他的共鳴便是審判世間萬物,再難以衡量判斷的事情, 經由他的手下,都不會比解開算術題更加艱難。
他說有罪,案件便明瞭, 心知無可挽回的罪犯唯能夠在他腳下跪倒,苦苦哀求:求求您, 大人,求求您,您寬恕我,我絕不會再犯了。那罪犯的臉由於對刑罰的恐懼而扭曲起來,滿面涕淚。
立即便有人要拖他下去,教這粗鄙之人不要冒犯了偉大的審判者閣下。然而審判者看著那張狼狽的臉,心裡只湧起了一個疑惑又冰冷的念頭。
他想:為什麼要求饒呢?犯下了罪行, 便應當付出代價,這是可以預見的事情,為什麼要求饒呢?難道他愚昧到以為只要自己說幾句可憐的話,就能夠改變一個國家的司法制度,為他開一個赦免的先河嗎?
然而審判者明瞭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在他的本意之中,他只想無視這罪犯與他毫無道理的請求,去進行下一項工作,然而在一種規章的原則與慣性之下,他還是停下了腳步,看向了那垂著腦袋作勢要抱上他小腿哭號的男人。
審判者說:“請受刑吧,等你用自己的痛苦償還了所有罪孽,你的靈魂將會得到女神的滌蕩。迷途的羔羊啊,你的雙目被黑暗遮住,只能看見這世界的一角,而正是你目光的殘缺招致了你眼下的災禍。”
那罪人聽罷,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癱軟在地,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認命了。
審判者在內心做出判斷:不需要再做下一步系統性的勸導了,他可以離開了。
於是他繼續往前走,步履均勻的速度與駐步之前沒有任何改變,下屬跟在他的一步之後,向他朗讀亟待處理的檔案。
審判者傾聽,在心中預演等下抵達書桌之時,自己應當做出的批複。
那朗誦的程序在之前本來就到了尾聲,很快就結束了。然而此刻距離目的地仍然還有一段距離,沒有任何需要做的事情。
審判者實在不是一個會和下屬閑聊的人,然而他們此刻正走在聖塔無盡的迴廊之中,不遠處便是罪人受刑之所,即使牆壁已經進行了隔音的魔法處理,這一行人還是能夠聽到藉由牆面的固體結構傳來的慘叫聲。
哭號、罪人們因為刑罰的折磨而發出驚叫,夾雜著從天窗吹進來仿若尖嘯的風聲,他們行走的道路上並沒有溫暖的光亮,那煤油燈不知道是供油不足,還是管道阻塞,燭火跳躍著,忽亮忽滅,導致他們的影子也綽綽地閃動。
這一切構成了一個恐怖的氛圍,令下屬之一——一位剛剛榮幸被派遣到審判者身邊的主教感到膽寒。他還太年輕,剛剛到二十歲,明知道眼下並不應該是閑話的氛圍,但仍然企圖說些什麼,讓氣氛活躍柔軟一些,以消解他心中的不安。
他嚥了咽口水,從背後看到了審判者的小半張臉:冷肅,沉鬱,男人的面容像鐵一般冰冷。審判者閣下並不是四位大主教中最富盛名的一位——那個評價由聖子閣下承擔了。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審判者對聖教做出的貢獻以及他的強大效用。
那些偶爾聚在一起聊天的主教們都評價審判者閣下是聖教這臺統治機器中最重要的一個機括,他帶動無數他們這樣螺絲釘一般的人群,最終支撐起了整個聖教的執行。
年輕主教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道:“審判者閣下,您真是一位……慈悲的人。”
甫一開口,他就後悔了。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贊揚與吹捧,但審判者顯然並不是吃這一套的上司,人要如何用溢美之詞打動一臺只是因為生産時附帶的本能而運作的機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