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 章 她清清淡淡地說道:“……
姜蕪精準地對瞄著唐泰斯先生的身影, 這件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對方的體積固然很大,瞄準起來本應該容易,但他敏捷得簡直像是一顆活潑的彈力球, 在滿場內四處竄動。唐泰斯先生似乎並沒有獲得什麼格外離奇、強大的共鳴能力, 但僅僅是宏偉的巨力以及敏捷的速度,就足以對姜蕪目前這種僅僅能夠使用鎖鏈的狀態造成威脅。拋卻那些奇詭的力量、那些複雜的術式, 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在靠著身體本身的力量在進行戰鬥, 原始得像是互相撕咬的狗。
他們在彼此攻擊中凝望著對方的雙眼, 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凜然的殺意。姜蕪能夠感受到唐泰斯先生對她那種徹骨的、深遠的仇恨。即使姜蕪也僅僅是完成了她應該做的事情。她參與進決鬥之中, 大概是卡穆爾的安排, 但對於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來說,他們就是依靠著夜晚的廝殺來獲得權力、一步步往上攀登的。姜蕪殺死與她競技的“低等人”時,唐泰斯府的一家人也並沒有感到有何不快、有何不對,他們唯有在親族的死亡之後才會産生羞惱的情緒, 這大概可以說明唐泰斯先生此刻對姜蕪的不滿不是出自對於制度的不滿,而僅僅是因為私仇。
既然如此,姜蕪也不必再去憐憫對方, 認為他們是被制度所裹挾著,不得不在競爭中不斷地殺人與戕害他人。唐泰斯一家人能夠站在如今這個位置, 只能說明他們對於權力的競爭樂在其中。他們絕對不能用無辜來形容。
姜蕪思考著。她在半空中不斷地躍起、下落。在幾次行動之後,這種劇烈的起伏顯然大大地消耗了她的體力,而唐泰斯先生也逐漸掌握了她的節奏。對方的進攻逐漸變得精準,能夠提前判定她的落點。好幾次,姜蕪都是險之又險地從對方的鐵錘邊飛躍而起,在他那龐大的身軀上留下並不見血的傷痕。唐泰斯先生砸碎的石板所飛濺而其的沙礫碎石,反而劃傷了姜蕪裸露出來的面板。
在劍劃開唐泰斯先生的面板的時候, 從裡面所流出來的、露出來的,並不是猩紅的血與粉嫩的肉,而是油膩膩浮黃的脂肪。顯而易見,唐泰斯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種超然的魔法力量讓他軀體裡那些平素應該毫無作用的脂肪有了新的功效。現在,它們成為了他的護盾。油膩膩的、讓人惡心的護盾。
在戰鬥的興奮之中,唐泰斯先生並不對身上不斷出現的、淺顯的傷痕感到劇烈的疼痛。但他卻明顯地被激怒了,整個人面孔充血漲紅,惱怒地看著飛掠而來如同鳥兒的姜蕪。在幾次深呼吸與醞釀之中,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憑姜蕪在他身上不斷留下傷口。姜蕪也心中起疑,不知道他接下來有何打算。在她在警惕之中藉著鎖鏈牽拉的慣性往後退的時候,唐泰斯先生整個人忽然暴起,以超乎他方才表現的速度向著姜蕪攻去,整個人在空中舉著鐵錘,是一顆氣勢洶洶的血肉炮彈。
姜蕪躲閃不及,整個人被慣性脅迫,只能盡力地往後,用手扯住鎖鏈,用牽動的方式加快自己的速度。在這樣的攻擊與防守之下,他們都失去了人類身體上的秩序感,像是動物一樣彼此追逐,緊繃到變形的身體與扭曲的面色也難以讓人想到平素的體面。
即使姜蕪已經力竭讓自己往後退、遠離,然而由於力量上的鴻溝,她仍然無法避免讓唐泰斯先生追上了她。在他們照面的一瞬間,那把鐵錘便瞬間地、敏捷地向著姜蕪攻擊而來。在半空中的時刻,姜蕪只覺得一陣巨震的、鈍鈍的疼痛,便吐出一口血來,整個人被擊打得落在了地面上。
她砸在地上,聽見自己體內咔噠的聲響,應當是某根骨頭、或者某個髒器受傷了。耳畔也傳來了朦朦朧朧的、嘶鳴般的耳鳴聲響。在劇烈的疼痛與渾身麻痺之中,姜蕪目前甚至無法移動。她看著唐泰斯先生在不遠處下落,向著她走過來。
這樣戰鬥上的頹勢是姜蕪很久沒有經歷過的了。她自從來到這個女神所統衛的國度,大部分時間都被刻意安排著擁有順遂的人生,以一種可控的速度逐步增強著自己的力量。或許是因為這不過是卡穆爾的意識夢境,她並不會真正地受傷,或者是因為這種被凡人逼迫、處於劣勢的情況實在新奇,姜蕪眯著眼睛在渾渾噩噩的視野中看著唐泰斯先生手執一把鐵錘,滿面兇神惡煞地向著自己走過來的時候,竟然斷斷續續地、任憑鼻腔喉嚨裡都彌漫血腥味地笑了起來。
她對於面色鐵青的唐泰斯先生並不理睬,只是呢喃地,輕聲對著一直都看著她的那個冥冥之中的存在問道:“卡穆爾,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唐泰斯先生走近了。他舉起了手中的鐵錘。有鎖鏈蛇一般地爬上他的身體、手臂,試圖拖拽他、阻止他,然而卻因為力量上的鴻溝而毫無效用。姜蕪伸出雙手,試圖承接住那把鐵錘,將其在半空中阻止。
然而失敗了,即使鐵錘偏移了下落的軌跡,但姜蕪的雙臂也在巨大的沖擊力下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她的手臂骨折了。
此刻姜蕪似乎已經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廢人。即使她仍然能夠使用她的鎖鏈,但她的身軀經受重傷,甚至動也不能夠動一下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唐泰斯先生的臉上終於湧現出了即將大仇得報的驚喜,他舉起鐵錘,雙手握住錘柄,正準備往下一擊——
一直纏繞在他的身體上、似乎是做著無用功的鎖鏈上散發出淡淡的、猩紅的光芒,有法陣與魔法的力量在上面流動。與此同時,姜蕪的雙眼也呈現出相同的情狀,往外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她嘴唇蒼白,唇角染血,卻笑了起來。姜蕪呢喃說道:“原來是這樣……”
下一刻,她的聲音輕微、清晰,威嚴無比,如同神的諭令,太古的洪鐘被敲響時令人震撼的響聲。姜蕪說:“跪下。”
唐泰斯先生慘叫一聲,雙手捂住自己的面龐。他的鐵錘被隨意地丟棄在一邊,他的臉上、手臂上、身體上,浮現出淡淡的、猩紅的紋路,與姜蕪的鎖鏈和她雙眸的光澤相同的那種紋路。他似乎還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卻整個人已經被身體內某種一直掩藏著的本能壓迫,跪倒在地。即使他捂住了自己的面龐,姜蕪仍然可以看到他所流下的眼淚浸潤了他的手掌。唐泰斯先生被什麼操縱著,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悲苦與不忿。
姜蕪用自己爛成軟泥的手臂撐著,勉強從地上坐了起來。她用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張口,便又吐出一口血——她內髒受傷的情況實在是太嚴重了。但她卻並不顧及這個,即使每說一個字,體內都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仍然開口,以一種平和的姿態與語氣說道:“卡穆爾。這個世界都是由你的意識構成的,是你思考的流溢,是你雙手的延伸。我契約了你,是你的主人,也理所應當可以操縱你的意識世界的一切産物。”
沒有回應。唐泰斯先生仍然捂住他的面龐,即使有肥膩的肉從指縫間湧了出來,看起來並不體面。他整個人跪著,一個近乎五體投地的姿勢。在姜蕪的命令下,他只能夠保持這樣的姿態。在姜蕪啟用使用了鬼差的契約法陣之後,他作為契約的僕人的一部分,絕無任何抵抗的可能性。
“卡穆爾,你還不出現見我嗎?”姜蕪平靜地問道。
沒有回應。
姜蕪嘆了一口氣,她看了一眼唐泰斯先生,又為對方所呈現出來的那種令人作嘔的謙卑姿態感到惡心。她移開了目光,瞳孔中仍然流溢著契約的波紋。她清清淡淡地說道:“你自裁吧。”
唐泰斯先生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偏過臉去的姜蕪。他臉上的五官揉皺在一起,幾乎讓人看不出具體的情緒,但卻也一定能夠推斷他應當是痛苦和絕望的。他雙手顫抖,哆哆嗦嗦的,並不願意將自己的動作進行下去。但一股不可質疑的驅動力讓他甚至無法完全地控制自己的身軀。他顫顫巍巍地舉起了巨錘,整個人躺倒,用那龐大而沉重的錘頭壓住了自己的脖頸。
盧·唐泰斯很快就不能呼吸了。他的臉上先是出現缺氧窒息的緋紅,再呈現出烏青的色澤。他張開了嘴唇,卻也因為氣管的阻塞而無法發出聲音。很快,不過幾分鐘,他便窒息而死了。
姜蕪靜靜地看著他自盡的全過程。她僅僅是命令對方自盡,卻並沒有要求具體的死法。這種形式可以說是唐泰斯先生自己選擇的,他想要力所能及的體面,不要血淋淋的、狼狽不堪的死法。他龐大的屍體在地上擺放著,頭頂的“舞臺”燈光讓姜蕪眼前發暈,頭昏腦脹。就在她眨眼的一個瞬間之內,一個男人的身影突然出現,他坐在唐泰斯先生的屍體上,平視著虛弱地倚靠在一把劍上的姜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