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 章 她是低等的。
兒童的骨骼是軟的, 身形也非常單薄羸弱。窒息讓姜蕪幾乎看不見眼前的景象。頭頂灑下來的刺目白光使得她有限的充血視野中洋溢著一種令人目眩的色散虹彩。在瀕死的感受之中,姜蕪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她的感官神經全部集中用來承擔自己的痛苦了。
在一種慣常殺人的慣性之中,姜蕪將手中的劍一寸寸刺下……刺下去就能夠獲得解脫了, 就不會再痛苦了。隱隱約約的, 姜蕪聽到有細細的哭喊聲與某種綿軟的東西迸裂的聲音在她的身下響起,只是她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當一個人被蒙著眼睛、剝奪感官的時候, 無論她聽到什麼聲音, 她都不得不按照自己所設定的流程去進行行動——殺人。這本是決鬥的舞臺, 唯有勝利者才能活下來, 過往是這樣, 在紐曼面前也應該是這樣。即使對方的身份與從前的那些人有細微的不同,但只要殺死對方,就能夠獲得勝利,這是舞臺上不會變更的真理。
當那種窒息的感受消失的時候, 姜蕪一瞬間放鬆下來。她頭昏腦脹,卻竭力讓自己呼吸著外界的空氣。她的身軀就像是一個渴求的水泵那樣,不斷汲取著夜間微涼的氣體。肺部一瞬間湧上來一種火辣辣的、刺痛的冰涼, 甚至是讓仍不舒服的,但是這也正是解脫的表現, 於是姜蕪感到釋然的快樂。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大腦這才開始接收來自外界的訊號。
姜蕪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用膝蓋壓著紐曼小小的、軟軟的身子。她的劍刺穿了紐曼的胸膛,剛才她感受到的那種切割的聲響以及感觸正是她切開紐曼的血肉、劍身剮蹭到骨骼的動靜。紐曼自胸口的傷口處,就像是被砸爛的玻璃瓶那樣滿是鮮血。他那小巧稚嫩的面龐上也沾滿鮮血,五官擰在一起,露出了一個對於孩童來說過於誇張的、怨毒的表情,完全破壞了他原本惹人憐愛的面貌。
即使他已經死去了, 失去了呼吸,但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姜蕪,像是在看一個恨之入骨的仇敵。他身上的熱度、面板的熱度、血的熱度,全都客觀存在著,這使得他給姜蕪的感受像是一種被木樁釘死的小小鳥兒。姜蕪伸手用手掌合攏了紐曼的雙眼,強行讓他脫離了死不瞑目的狀態。她站了起來,舞臺的燈光全部照耀在她的臉上,她腳下紐曼的軀體成為了一個小而模糊的血影。
姜蕪忽然感覺自己得到了什麼。她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術法的光輝悄然流轉。
在這黑夜之中,姜蕪重新獲得了使用術法的能力,即使她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魔力儲備少得可憐,比起她正常情況下所擁有的力量簡直是一個小小的水窪——但,這是不一樣的,這是從“沒有”到“有”的區別。姜蕪有一種直覺,她現在所擁有的力量的總量,與紐曼方才在進行攻擊時體內所擁有的魔力總量是相等的。這種初擁有共鳴者的孩子身上的魔力就是如此淺薄,他們也不能夠精準地控制自己本身具有的共鳴魔法,在施法的時候甚至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出現任何錯漏。
正是這種初學者的笨拙,讓紐曼太輕易地輸給了姜蕪。他實在是太小了,沒有任何戰鬥的經驗、施法的經驗。即使他在舞臺上已經做好了殺人的覺悟,但他仍然無法真正像是一個鬥者那樣與他人進行戰鬥。他的共鳴魔法其實是非常巧妙、非常有趣的,倘若用正確的方式進行使用,是能夠對姜蕪造成前所未有的威脅的。只是他的確像是他母親所評價的那樣,“太笨拙了”,所以甚至沒能真正為姜蕪帶來傷害。他竟然只是直接使用自己的共鳴魔法,沒有任何修飾地散發殺人的企圖,是一把直愣愣射出去的毒箭。
在這場舞臺上的鬥爭之中,姜蕪掠奪了紐曼身上的魔力,成為勝者的她獲得了輸家的某些遺留,也就是他身上的魔力。
舞臺的光亮之中,姜蕪隱約聽到了有鼓掌的聲音響起。但當她真正想要側耳去聽那聲音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時候,舞臺的光亮卻熄滅了。就像往常一樣,當決鬥結束之後,舞臺的燈光也自然熄滅,這個夜晚的劇目算是結束了。
……
姜蕪從床上醒來了。
她睡醒的時候渾身濕熱,好像發了一場高燒一樣。在意識逐漸清醒的過程中,她便感覺有一種異樣的知覺充斥著她的身體。像是她身上多出了一個器官,能夠像是眼睛或者耳朵那樣接受外界的資訊,但她的大腦尚且無法理解這種新奇的感受,於是她感到陌生而迷惘。
就像一個從小到大都是瞎子的人突然擁有了視力,瞎子本人是第一時間無法理解大腦接收到的那些斑駁的色塊到底有什麼含義的。
姜蕪沉默地給自己換了衣服,離開房間,有些恍惚地往外面走。當她像是往常一樣跟隨著負責侍奉她的女僕的時候,她盯著那女孩在服裝下面細瘦伶仃、可憐可愛的脊骨,心中突然産生了一種冷淡而理性的評價感受。
她是低等的。
這個女僕,走在她面前的這個女孩是低等的。
這種瞬間産生的感受就像烙印在精神上的一個火疤,一瞬間讓姜蕪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受。她過去並不會這樣思考與判斷他人,並非是她自我標榜自己有多麼尊重他人,或者推崇人權,僅僅是因為她的思維定勢沒有這樣的迴路。她畢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無論在這個世界生活多長的時間,在下意識思考問題的時候,她仍然會秉持著本初的思考方式進行對他人的判斷。而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第一時間認為他者比自己低等是一種多麼輕蔑多麼使人唾棄的想法,是難以被培養出來的。
但姜蕪就是産生了這樣的感受,她甚至無法消除它。這種感受就像她無法在看到一個體積龐大的人類時不將其認定為“肥胖”。人是難以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的。
姜蕪的脊背幽幽生起了一股涼意。如果說昨晚的決鬥為她帶來了什麼的話,應當就是她現在所感受到的這種感官了——對他人權力的判斷。只有在政治場名利場上的人才會慢慢習得這樣的思考方式,他們是爭奪權力的動物。這種感受本不應該屬於姜蕪。
在思考中,姜蕪被帶到了唐泰斯府的廳堂。在她沒有晚起的情況下,她就會被預設邀請與唐泰斯夫人與她的一對兒女共同用餐——此時唐泰斯夫人正在為她的女兒莉莉安娜·唐泰斯的盤子裡放煎蛋。莉莉安娜旁邊的那個位置、本應該屬於紐曼·唐泰斯的那個位置,此時空空如也,並不是沒有人來的那種空蕩,而是餐具與座位都沒有的空蕩。就像慣常的舞臺傳統那樣,紐曼作為輸家,被這個世界給抹除了。
看到姜蕪從廳堂的正門進來,坐在她慣常所坐的那個位置上,唐泰斯夫人望去關切的一眼,問道:“您昨晚沒有睡好嗎?您的面色看起來很不好。在用過早餐之後,您可以回房間再睡一會兒。”
姜蕪想:我豈止是今天沒有睡好,我是每天都沒有睡好。每天晚上都要殺一個人才能過睡覺的日子都已經成為了一種慣性了……姜蕪面色慘白,正擰著眉毛,看起來並不愉快,實際上是因為她正在忍耐著自己身體裡的某種感受。
她剛剛習得的、權力動物才會擁有的那種敏銳的、對於身份高低差的在意正在明晃晃地提醒姜蕪:眼前正對她關切地微笑著的唐泰斯夫人,是比她更加“高等”的存在。當姜蕪從感官中得知他人比自己“低等”的時候,她倒是並沒有什麼感觸之外的反應。她過來的路上一路看見許多僕人,並且一一判定他們低等。這種感觸像是留影一樣虛浮地存在著,並不給姜蕪帶來更多的什麼感受,甚至幹擾她正常的生活。
但此時此刻,當她得到唐泰斯夫人比她更加“高等”的感受之後,一股異常的、幾乎是讓人崩潰的焦灼席捲了她的全身,讓她的胃部都開始痙攣了。就像是人難以忍受眼前的刺目的強光源,會下意識閉上眼睛一樣,姜蕪也下意識産生了某些感受。
——她想要殺死唐泰斯夫人,殺死一切在權力的感官上讓她自覺低等的存在。她要將所有上位者取而代之,從而成為最頂端的存在。
……原來這就是“傲慢”。這是傲慢惡魔的夢境,所有傲慢的人,他們在面對低位者的時候,尚且能夠因為自身的優越感和某種保持體面的微妙心態而保持表面上的溫和,但是當他們在對上高位者的時候,他們卻像是被侵佔領地的野獸一樣,想要撕扯下對方的血肉,咬開對方的喉嚨。這就是權力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