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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壺 (2 / 20)

這時闖禍的車伕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著,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裡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癢癢而找不著辦法報復他,一見這機會,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字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裡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伕鮮亮了!反了過兒了!”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松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面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鬨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譟,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熱鬧火爆。

徐煥章見過世面,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的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制還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分!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分,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面讚揚他“大義凜然,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噹地拿走了。到了那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著端王畫符,在單絃兒裡唸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團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囚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孃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著自信自尊,敢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諳事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後不久,徐煥章忽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天在街上車伕冒犯了大爺,他專程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大抱不平,拍著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奶奶正著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僕,自然信賴他,便託他搭救大爺。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面向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裡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賬款,後賣首飾,上千的銀子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準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著了大爺。儘管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囚牢裡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只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裡來,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見判文。

大奶奶嘆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後,你掂量掂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後,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裡出呢?”徐煥章就說:“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著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陣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代呢?這時主事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囚牢裡,也是主事等人做的手腳。不僅烏世保矇在鼓裡,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裡只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裡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裡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蓆底下壓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醃蘿蔔,給聶師傅的白麵花捲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裡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裡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裡外邊斷了訊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裡只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裡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菸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裡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乾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幹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的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裡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佈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著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裡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並不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颳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只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

烏世保本是個有慧根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面試著用正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舊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著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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