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智廣狼吞虎嚥把幾塊驢肉填進肚子,揣起鍋盔,急忙趕回駐地,對尚武一五一十報告。尚武說:“送果子的車一般是四更天出門,晌午頭到東關。趕快給武工隊送信。你先休息,我跑一趟!”
武工隊駐地距敵工科有三里路,尚武趕到那裡,他們正睡晌覺的睡晌覺,擦槍的擦槍。尚武找到陸隊長,立即開緊急會議,決定趁石原進城之機,半路上把他除掉。現在就寫好佈告,石原一死馬上張貼。尚武的文化水平最高,推他來執筆。尚武極其興奮,稍作沉吟,就擬出了佈告:
查原日軍翻譯高麗浪人石原,認敵作父,為鬼作倀,燒殺搶掠,罪大惡極。四月十一日該犯在進城途中為我抓獲。對其罪行供認不諱。抗日政府依中國人民要求,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當即執行!
警告偽軍政人員,認清形勢,棄舊圖新,立功贖罪,既往不咎;執迷不悟,死路一條。爾等所作所為,我軍皆有記錄。好事加紅點,壞事塗黑點。清算功過,區別對待。對頑固不化者,堅決嚴懲不貸!特別警告劉雙喜、楊樹林、楊東河等鐵桿漢奸。爾輩罪大惡極,只有黑點,尚無紅點。再不幡然悔改,石原就是你們的榜樣。
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
第八路軍魯北武工隊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
夏曆四月十一日
(鄧智廣文章中引的就是這份佈告,但時間寫作1943年4月11日)
對如何行動,很費了點時間研究。
從馬腰塢到城裡,四十五華里,沿途有三個據點。距馬腰塢八里是陳莊據點,這個據點較小。再過十里,是何家寺。這是個大據點,住有一中隊日本兵和一大隊偽軍。再往前距城內和鐵路較近,敵人調動方便,就只在距何家寺十五里地的雞鳴寺設有一個據點。
從地理形勢看,埋伏在何家寺與雞鳴寺之間為好,距兩邊敵人都遠,敵人聽到槍聲一時也辨不明方位,趕來也要費時間;從時間上看,在馬腰塢與陳莊之間有利,牛車走到這裡天還不亮,到何家寺天就亮了,白天行動有諸多不便。可是陳莊距兩邊據點都近,槍一響敵人短時間內就會趕到。
再三斟酌,選定了何家寺與雞鳴寺之間。那段路中間有座廢磚窯,距公路只有幾十米,窯雖塌了頂,但四壁完好,便於部隊隱蔽。如果能把石原活捉,拉進窯裡用“背死狗”的辦法處死,十五里外的據點,會毫無察覺。
尚武走後,鄧智廣找房東要了點麻花鹹菜,把兩個鍋盔送進肚子,心滿意足,躺在炕上睡起晌覺來了。直到尚武回來,他還沒醒。
“快起來,快起來!”尚武拍著他的屁股把他叫醒。命他跑步到小學校去找魏校長,叫校長帶墨盒、毛筆和十張粉連紙來。
校長帶著這些來後,尚武跟校長又推敲了一陣佈告文字,就請校長往紙上謄寫。校長說:“正式釋出佈告,是要蓋大印的。沒有印不夠嚴肅。”尚武說:“別說沒人會刻,有人也來不及呀。”校長想了想說:“小鄧,你到學校取我的印盒,半路上到陳柺子家要兩塊豆腐乾!回頭我再給錢!”
鄧智廣說:“三個人兩塊豆腐乾昨吃法?要請客你就多買點。”
校長說:“他那豆腐乾都長了綠毛,兩塊足夠。”
鄧智廣把印盒、豆腐乾取來,校長已寫完佈告,正晾在地上和尚武兩人欣賞。他自己評判,哪幾個字寫得好,好在什麼地方;哪幾個字不行,又為啥不行。小鄧把豆腐乾交給他,他先用水洗了洗,用筆在上邊寫了幾個反字,找房東要了把修腳刀,埋頭刻了起來。一邊刻一邊把刻下的碎塊放進嘴裡嚼著。沒多大工夫刻完,又往豆腐乾上抹上印泥,把佈告平擺在桌上,一個個按上了印。印文是“第八路軍武工隊”,有的字沒印好,又洗淨毛筆,沾著印泥描了一遍,遠遠看去,蠻像那麼回事。
六
尚武和鄧智廣半夜就揣著佈告,提著糨糊來到了武工隊駐地。武工隊正在陸隊長指揮下熬地瓜粥。三更天開飯,吃了飯起程。
天亮之前,武工隊順利到達破窯。留一個人在窯頂放暗哨,其他的人都隱避在窯內。
這窯已經廢棄了有百年,除去放羊的孩子躲在這裡歇腳,偷來青玉米、嫩毛豆在這燒著吃,平時沒人進來。窯裡一股羊糞味。剛坐下,有人覺得屁股底下有什麼東西活動,抬起身一看,大叫了聲“俺娘啊!”隊長壓低聲說:“喊什麼?注意安全!”那人指指說:“你看哪!”大家一看,竟是條蛇!這一來都嚇得抬起身來看自己的座下。陸隊長掄起槍托一下把蛇砸死,說道:“不就是個長蟲嗎?值得嚇成這樣,還抗日呢!”
隊長就宣佈了一條紀律,不許聊天說話,出了天大的事,沒有命令也不準到窯外去。
鄧智廣怕蛇,更怕不許說話。他就跟尚武說:“天亮之後,進城的車不止一起。得有個認識高麗棒子的人在外邊盯著,免得弄錯或是把他放跑了。”尚武說:“看來就得你去,你見石原次數多,有把握。”跟武工隊長商量一下,派鄧智廣到路邊去放遊動哨。叫他迎在車來的方向,不超過一二里地,跟窯頂上的哨兵保持聯絡。聯絡方法是揮動頭上的白手巾。接到命令如同得到大赦,鄧智廣探頭看看外邊沒人,就鑽出窯門,往東走去,臨走搖搖手巾跟窯頂上的哨兵打了個招呼。
這窯正處在轉彎處,公路從東邊過來,到窯前轉個慢彎向南拐去。在窯東邊一里多地處路邊有座石牌坊,本為表彰一位節婦而立。義和團起事,本縣是發源地之一,一度成了設壇之地。義和團失敗,這牌坊也被砸碎。但留下了石基和底座,成了來往行人歇腳之地。鄧智廣為了窯上哨兵容易分辨,選在這裡停下,靠在石座上裝作路人休息。
太平年月,這條由東鄉通往城裡要道是行人車輛不斷的。如今卻冷冷清清,天已大亮,才零零星星有幾幫人和車經過。先是從東邊來了兩輛牛車,小鄧算了下時間,不像是從馬腰塢來的,馬腰塢來的車這時至多才到何家寺,走近了趕車的打招呼說:“要跟車進城嗎?上來吧。”小鄧忙說:“謝謝。我還等俺奶(當地人管媽稱作奶)。你是那村的車啊?”趕車的說是雞鳴店的。小鄧目送他們走過,朝窯上拿手巾畫了個圈。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從城裡方向駛來了一輛支了棚子的牛車。車兩邊各有一個騎腳踏車背馬槍的人。右邊那個戴鬼子帽,穿協和服,腳上一雙日本膠鞋,左邊那個穿中式短打。鄧智廣心想,車裡是個漢奸頭目,有兩個護衛,面對他而來,不便再用毛巾發訊號,只好站到公路上裝著看稀罕來引起窯上哨兵注意。哨兵還沒注意,驢車已接近廢窯。右邊騎車的朝窯看看,跨下車來,把腳踏車往路邊一放,就朝窯跑去。鄧智廣瞪大眼看著,惟恐出事。只見那騎車的走近窯邊,解開褲子,回頭朝車上一笑。車左騎車的漢奸就叫:“別捏著半拉了,車上的姑娘誰沒見過?”從車裡傳出一陣浪笑,有個女人喊道:“小心點,別受了風,相好的還等著你拉鋪呢!”那漢奸聽了格格一笑,轉身朝驢車撒起尿來,一邊尿一邊喊:“好,那就便宜你們一回,我不收盤錢,白看了。”車上又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女人從車裡探出頭來說:“可惜你多長了四兩肉,要不這平康里就沒別人的生意做了!”那人撒完尿趕回路邊。騎上車又追到驢車邊,鄧智廣這才把懸起的心放下。驢車已走過廢窯。看得清楚了,車裡坐的是幾個臉塗得像冬瓜著霜、嘴抹得像剛吃了死孩子、穿紅著綠的女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故意放聲浪笑。原來是城東關平康里的窯姐兒,照例在偽軍們關餉之後,到幾個大據點去“出張”。車子走近了石牌坊,車上有個女人自問自答的唱小調,是被劉雙喜包過身子的翠玉。她唱道:“初一十一二十一,趕著個毛驢去趕集,捎帶著作生意,一個呀得兒崴得崴,捎帶著作生意。”“大嫂子,你作的什麼生意呀?”“蔥絲兒薑絲兒牛肉絲兒,香油醬油合餡子兒,賣的是肉包子兒!”她還沒自問,那剛撒完尿的漢奸就搶著接上唱:“要吃菜來白菜心兒,要幹那事兒幹大妮兒,又白又順心兒……”
翠玉笑罵了聲:“這個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