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呷了口茶水,楊之清抿著嘴,似乎是在回味這種唇齒留香的美妙感覺,戀戀不捨地將含在口中的茶水嚥了下去,才開口道:“老夫畢竟是老了,到了這種歲數就開始越發感念舊情,行事總不如年輕人乾淨利落直截了當,僅憑他能力勸無雙去雍州,賈康年就是個可用之才。”
陳季淳看似不置可否,實際上在反覆回味楊之清話裡的意思。
做官做得久了,哪怕兩人彼此都把對方看做是值得託妻獻子的仁人義士,也要講究個話說七分留白三分的方式,楊之清的話沒有模稜兩可,意思大抵是說賈康年勸說陳無雙去雍州的決定,至少在高屋建瓴的首輔大人看來是正確的,話裡的些許遺憾意味,則應該是楊之清感慨自己終究狠不下心去行事。
陳家老公爺至死沒有等到景禎皇帝的援兵,弼星隕落的那天就冷了楊之清的心。
做到位極人臣的當朝首輔,楊公既希冀龍椅上的會是一個明君,又怕那人真的會是一個乾綱獨斷的明君,這種心理說起來好像很矛盾,其實在魚龍混雜的官場上廝混幾年就能感同身受,儒家聖人說民貴君輕,天下的讀書人總會拿著這句話當倚仗,在雞蛋裡挑骨頭,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如太祖皇帝,史書上也留下過幾點汙跡。
所以啊,互相看不起的江湖和士林都沒意識到,兩者都不在意誰做皇帝。
百姓很寬容,只要能吃得飽、穿得暖就會安安分分,哪怕日子過得清苦一些也不打緊;讀書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很寬容,只要能踏踏實實為百姓做些事情,哪怕私德有虧也無礙大雅,國子監祭酒顏書暉喜好男風的隱晦事情被陳無雙鬧得滿城皆知,可見著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是個讀過幾天書的就得恭敬行禮問好。
陳季淳摸清楚楊之清的態度,又添上一句,“無雙說,那位賈先生胸有十萬甲兵。”
首輔楊公一笑置之,上一次聽到這種讚譽,還是他恩師程公在平定景禎初年的朝堂黨政之後,先帝景禎親口在保和殿上誇讚的話,一個字都不差,說程公胸有十萬甲兵,有他在一日,大周儘可以高枕無憂。
“無雙有沒有說過,他打算怎麼處置涼州的禍亂?”
楊之清這一問理所當然,當時謝逸塵被斬殺的訊息傳回京都城,兵部尚書衛成靖曾私下裡跟首輔大人推心置腹談過幾句,說陳無雙應該趁著此時邊軍群龍無首,再挾威擊殺柳同昌,能做成這件事的話,下一步就能逐步分化邊軍,收攏為己所用,郭奉平不足為懼。
陳季淳搖了搖頭,苦笑道:“以那小子的混賬脾氣,想來是打算由著涼州再亂一陣子。郭奉平離著造反只差立起來一杆大旗,平心而論,我覺得無雙沒有錯處,只是可惜了,如此一來涼州那邊要死很多很多人。”
一直端著茶碗不曾放下的楊公輕笑一聲,“無雙要是跟你一樣於心不忍,就難以做成大事了。倒不是說真就應了那句一將功成萬骨枯,而是現在並非是司天監出面收攏邊軍的最好時機,蘇慕仙也好、百花山莊也好,都是無雙在江湖上的倚仗,空相神僧辭去國師之位,也是打算用江湖上所認可的白馬禪寺住持身份幫襯他。無雙在朝堂上的倚仗,就只有你們陳家世襲罔替來的爵位,所以當下不能自毀長城,一旦他出面收攏邊軍,天家豈能容忍?”
陳季淳默然點頭,下意識看了眼書架前面的女子,她也是這麼說的。
楊之清喝完碗中茶,自己伸手拎起茶壺續水,“季淳吶,別的都不必擔心。老夫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原本新君登基,就到了辭官養老的時候,之所以佔著保和殿大學士的位子不肯請辭,就是想著能在關鍵時候替無雙說幾句關鍵的話,你現在該擔心的,是無雙能不能從北境活著回來,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萬事皆休。”
陳家四爺剛要開口,楊之清就擺手打斷,“不提這些。前路未卜,你草蛇灰線的佈局手段多半是用不上了,走得一步看一步,求個步步踏實也就是了。”
陳季淳幽幽嘆息,招手喚那女子,“素心,來見過楊公。”
那女子合上手裡能讓大半個江湖爭得頭破血流的書冊,施施然走上前,右手捧腹,蹲身萬福,“妾身王素心,見過首輔大學士。”
楊之清心下了然,這女子自稱妾身,自然是陳家四爺有意秘密養在府外的妾室了,放下茶碗,伸手虛扶,“老夫與陳家多年交情,不必多禮。”然後轉頭朝陳季淳笑道:“老夫先賀喜一句,可惜來的匆忙,沒有什麼見面禮好贈給···”
養花為生的女子蕙質蘭心,低頭含羞道:“妾身的老婢曾做過兩年穩婆,說腹中孩兒,八成是個調皮的。”
楊之清轉頭看向陳季淳,後者笑著點了一下頭。
這女子腹中的,竟是陳家這一代真正的血脈子嗣。
陳家四爺揮手讓名為素心的女子退出房間,低聲道:“今日冒昧請楊公前來,就是為了這件事。等孩兒出生,我有意讓人把他們母子送去雲州百花山莊,再過幾年到了啟蒙的年紀,還請楊公收個弟子。”
首輔大人暢快大笑,“雲州,是個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把他們母子送去百花山莊,等於明著告訴陳無雙,縱然陳家有了血脈傳承,將來也不會有人跟他去爭奪觀星樓主的位子和那一身世襲罔替的蟒袍。
一壺茶,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