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道:“光宗帝治時期,輝輝尚處年幼,應未經歷多少離亂,想是不知那時的動盪。”
“倒是聽紀世母提起過一些。”春歸一衝動,險些沒把“鬼哭狼嚎、陰風陣陣”的八字概括如實道出,想到這是貶批皇帝的言辭,太落口實了,才轉而委婉:“紀世母說,當時朝堂多虧還有祖父為首的忠直臣公,堅持抵制歪風邪氣。”
蘭庭卻無意委婉:“光宗帝最信任者,為三起,宦官、術士、奸妃。相比內閣臣公,這三起人更加親近君側,為了爭權奪利,陰謀詭計不斷,構陷忠良更加成風,我聽祖父說起,那時多少官員,上朝之前都要與家人決別,因為不知還有沒有性命下朝回家,原本位極人臣,轉眼全家履沒者時常有之,東、西二廠宦官,竟以構陷作為攀比爭寵。”
他原本是霽日光風的儀態,說起光宗帝時的動亂昏暗,眉宇間也像籠罩著無盡的陰霾:“光宗帝起初最為寵信的宦官童振,原是個落第的秀才,後來擔任了地方縣學的教官,他眼見憑藉科舉應試難有榮升之途,於是自閹入宮,憑著狡黠善於伺察人意,一步步得了光宗帝的寵信,任命為司禮監太監,離間光宗與內閣諸臣,手握生殺予奪重權。但童振的野心並不僅此而已,他還企圖以文武全才之能名垂青史,故而遊說光宗帝,授他統帥二十萬禁軍,征討瓦刺,誰知路遇瓦刺三萬部,竟然全軍覆沒!”
二十萬打不過三萬人?春歸聽得直瞪眼,在她以為,如此懸殊的兵力,就算一窩蜂上前,踩也能把三萬人給踩死了。
“二十萬主力覆沒,瓦刺又打算趁勝進犯京都,當時朝堂之上一片混亂,光宗幾乎決定棄北平而遷都金陵,多得當時的兵部尚書董公迎難而上,力駁南遷之諫,並調兵遣將防禦九門,力守京都不失,否則,也許在當年,輝輝夢中所見的滿目瘡痍、哀鴻遍野便將成為現實,而江山社稷華夏之統,無復存在,異族韃虜,會再次欺霸中原臣民。”
“那麼董公後來……”
“就是現今的晉國公。”蘭庭喝一口茶,似乎是平息憤怨,又再說道:“晉國公深知,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矝字,尤其光宗帝還多疑善忌,一味聽信奸小讒言,雖立下大功,但在事後卻韜光養晦,光宗帝也果然對他猜忌日深,雖賜爵祿,卻連兵部尚書的實職都改授他人,就算如此,在那些奸小的陷構下,晉國公都險些遭遇牢獄之災、殺身之禍,確是在祖父、許閣老等等臣公力保之下,才能化險為夷,等到今上登基,再度待以重用。”
春歸吁了口氣,她小時候,也隨著父親聽過說書人的評演,知道往往飛鳥盡而良弓藏,每聞如此不平之事,都覺義憤填膺,於是就怕曾經挽救萬民於水火的董公也會落得如此境遇,聽說雖經磨難,到底還健在,是真覺得慶幸。
“今上仁厚,且有志中興,可惜積弊已久,僅僅一代帝王難以還復天下清平,要若是……繼位之君不繼今上而肖代、光兩代帝王,不但革新難成,只怕社稷傾覆,這不是一姓的興亡,實在關係萬千的安危。”
春歸聽得心驚膽跳,想當然道:“漢、唐兩朝覆滅,便是內宦殃亂,我朝太祖建國之初,也明令宦官不得干政,為何祖父不曾諫言今上,廢止宦官干涉政務?”
蘭庭深深以為,春歸一個及笄不久的女子,竟知道內宦殃亂的史實已屬不易,不過對於春歸的疑惑,他也只能回以有所不知的一哂:“太祖禁止的不僅是宦官干政,太祖甚至還廢除了中書省,堅定軍政大權由君主乾綱獨斷,太祖乃馬上奪得天下,精力充沛,且勤政廉政,定立的制度在太祖統治時似乎並無大謬大失,但太祖忽視了一點,那就是子孫後代,尤其當國家日更富強之時,繼位的君主不可能皆如太祖那般勤政。”
他嘆道:“政務繁重,君主事必親躬,難免力不從心,故而中書省雖然被廢,漸漸卻又組建內閣,且隨著太平盛世的到來,代代君主日漸松洩政務,內閣又逐漸享有了丞相之權,事實上君權與臣職,歷來都存在著較力,所以君主為了掣肘臣子,但又無法事必親躬,便需要另外一起勢力代為較力,有的時候是外戚,有的時候是宦官,共同點都是君主身邊親近的人。”
春歸竟然明白過來:“這就是說,就算今上仁厚,且對祖父格外信重,但只要祖父諫言禁絕宦官干政,今上也會猜忌祖父另有居心?”
“也確然,就像不是所有的文臣都正直無私,並不是所有的宦官都奸險惡毒,而且相比外戚權貴,宦官縱然一時大權獨攬,君主一旦想要剷除,並不至於引發逆亂。又比如現今的司禮太監高東,雖得今上信重,卻不似童振之流,貪婪無度、陷構忠良,頗有兩袖清風正直無私的氣骨。”
可見制度的優劣,實在離不開君王的執行,弘復帝沒有太祖、成祖那樣健康的體魄,身體原因造成他無法事必親躬,性格太過仁厚,也造成在肅改積蔽等等方面的優柔耽延,最要命的是在儲位廢立一事上的遲疑不定,導致社稷興亡、天下安危未卜難測,現下看來是治世,說不定轉眼又有禍亂。